“關中糧道何等複雜龐大,斷不可能為魏弘簡一人全然掌控,若不将貪贓枉法者一網打盡,恐難以服衆。”
“……”
“臣以為,不妨先派禦史赴關中将民生現狀調查詳盡,”白居易橫跨一步走出隊列,望着元稹的背影緩緩道,“元相畢竟曾被牽涉其中,實在不宜操之過急。”
……倘若心裡話能發出聲響,恐怕此時此刻殿中已然嘈雜一片。今天可真是大開眼界,白居易竟然當場駁斥起元稹來了?
“白舍人這是哪裡的話,可莫要忘了當年元相為禦史時,東川之案辦得何等幹淨利落,如今又碰上這麼一樁涉貪涉腐的大案,交由他來再合适不過了。”
未等元稹開口,裴度竟搶先一步替他說起了話,“何況糧道一事上,在下可是深受其害,又與元相有諸多誤會,眼下恰是證明自己清白的大好時機,何必要阻止呢?”
他說得句句在理,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有堅持的理由。白居易心中隐隐泛起怒火,怎麼那天那樣苦口婆心地勸說,仍然勸服不了這頭倔牛麼?
他想起來,自己曾對元稹撒了一個謊。
那天遇到入宮進見的裴度,路上與他長話短說地交換了這幾個月來各自所知有關河北戰場與糧道的全部消息,并同他約定好,叫來元稹當面将任何不滿、懷疑說清楚,能解釋的解釋,不能解釋的,給他時間去搜集證據自證清白。
隻是白居易在談及自己偶然聽得魏弘簡與李恒交談、承認在糧草轉運上做手腳以次充好貪下購糧錢時,把李恒在其中的作用瞞下來了,既瞞住了裴度,也瞞住了元稹。
所以在元稹眼中,李恒仍是個心性單純的年輕天子,隻是一朝不甚用人不當,為佞臣所利用欺騙。白居易的話,他總是深信不疑的。
一輩子坦誠相待,自他們相識之初就是心照不宣的,可現實卻容不下事事真誠。元稹得今上重用有多不容易,倘若被他知道李恒的一切作為,照他的性子,恐怕能當場沖進宮中對質死谏,天子這個唯一的靠山一旦失去了,後果必然難以預料。
可明明那天三人聊得還算順暢,裴度答應放下成見等待結果,元稹也說得好好的,會記住往日的教訓,這次改明察為暗訪,盡力不鬧出大動靜打草驚蛇,怎麼現如今在大朝會上當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捅了出來?
是裴度的建議?還是微之自己?
當初這件事的風波不算小,也不算大,或許在絕大多數人的印象裡,僅僅隻是元稹疑似勾結魏弘簡利用糧道牟利惹惱了裴度,還為此丢了承旨學士的身份屈居工部,現在成為宰相立刻舊事重提,應是想要自證清白吧?
“既如此,”白居易定了定神,面朝李恒鄭重請求道,“請陛下準許臣從旁協理,元相一人事事親力親為,未免辛苦。”
李恒伸長脖子感受着他的眼神,白愛卿你會幫朕的吧?你一定會替朕瞞到底吧?
“準了。”
天子爽快地揮了揮衣袖。
……你說剛剛那是哪一出啊?他們倆人平時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怎麼這元微之要查案,白樂天卻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哼,絕對的利益面前,什麼金石之交都是扯淡,朋友突然成了宰相,自己卻仍是中書舍人,心裡怎麼可能平衡呢?沒準兒是怕案子查完後,那元微之立一大功又出風頭呢!
立功?這可不一定哦,糧草那事兒我也聽說過一些,有些參與其中的人,身份可不簡單呢……
啊?白舍人該不會……
朝會結束,漫無邊際的揣測正随着群臣散去的腳步飛舞得正歡,一個人影卻拉着另一個人影,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步疾行而去,如一道穿雲破霧的劍光。
“他倆還牽着手呢,真的生出嫌隙了嗎……”
白居易拉着元稹一路跑出了宮門,在下馬橋附近找了個沒人的角落。
“樂天。”元稹見他跑得太急喘氣不停,一邊撫上他的背,一邊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聽我說就好。”
後者放開了攥緊的手,靠在一旁的花崗石欄杆上,注視着他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裴相确實又找過我。”
“……我就知道。”
元稹瞧他話裡有氣,無意間還鼓了一下腮幫子,忍不住笑了兩聲。
“還笑。”白居易無奈地瞥他一眼,“那麼中立是用清白這條理由來激的你了。也對,這個理由,換我我也無法抗拒。”
“其實不止,”元稹同他一起靠在欄杆上,享受着陣陣涼爽的春風,“這件事不是我和裴相兩個人的。自去年冬季開始,關中不少州鎮糧價被人幾經操縱,那些人低價自百姓手中購糧,又高價賣給河東官軍,逼得當地民生凋敝,實在罪惡難恕,比之當年的嚴砺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曾托人去關中走過幾趟,除了為人知的以次充好以外,這些也都是事實。”
“我自然在意我的清白,可比起這些實實在在的罪惡,又何足道哉?做出這些事的人我見過許多,太清楚他們的手段了,若要查,暗訪是根本行不通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他們的動作,與其這樣,倒不如趁着大權在握,直接一鼓作氣将他們摁得死死的,盡可能減少他們摧毀證據的機會。”
“所以這件案子不是我為了自證清白,查給裴中立看的,是為了抓出禍國殃民的敗類,查給天下人看的,樂天你明白麼?”
白居易聽得百感交集。
他還是那個一腔赤膽的禦史,可自己的心卻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于算計?
他長歎一口氣,“我會不明白你麼?”
随後短暫地停頓一下,又開口道,“微之,等這案子有所起色之後,我想和你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