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坊裴宅,向來是一個人來人往,卻并不算熱鬧的地方。
這裡的主人七年前曾在家門口不遠處慘遭刺客的殺手,險些丢了命,自那以後,這處宅子裡就多出了一些形形色色,卻個個身懷武藝的門客。
沒人知道裴度到底養了多少門客,就像沒人知道裴家這所宅院究竟有多大一樣。
這天午後,一隻信鴿落在了宅子裡一個仆從的手臂上,剛巧被下朝歸家不久的裴度瞧見,便順手接了過來。
他看着信,眉頭越皺越深。
“這麼久了,既不放人,也不索要更多籌碼,王廷湊到底想做什麼!”
仆從溫言安慰道,“至少韓侍郎仍安然無恙,主人不必憂慮過甚。”
“可那鎮州再怎麼樣也是敵營中心,哪裡叫人放心得下。”裴度歎道,複又一瞥那信件的内容,忍不住厭惡道,“你看看,那王廷湊竟還癡心妄想要退之留在他幕下做僚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信是自己派往成德的死士寄來的,他們早早就潛伏在了鎮州王廷湊幕府周遭随時監視,隻要宣慰使韓愈在裡面遭了不測,他們就會不計代價出動将人搶出。
這是裴度沒有辦法之下的辦法了,可若是萬不得已真到了搶人這一步,怕是又要鬧得翻天覆地。
“深州近況如何?還不打算撤兵麼?”
“沒有,但好在我們的人已經見到了牛使君本人,尚能堅持一陣。”
“那就傳信給他們,”裴度沉思片刻,“盡快探查清楚守備薄弱之處,一旦有機會,直接帶牛使君出逃,其他的暫且先不管。”
“那韓侍郎……”
“韓侍郎此行就是為解牛使君深州之圍,不達目的,他也不會跟你們走。”
“是。”
那仆從退下了,裴度留在原地心煩意亂,正欲回屋小憩之時,又來一個人有事要報。
這次的事似乎更加考驗人脾氣,裴度聽完後,直接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就在一個時辰前,李恒着便裝溜出了大明宮,身邊除了一個小宦沒有任何侍衛跟着,直奔西市一座酒肆而去。
那酒肆向來以胡人侍酒而著稱,一群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美豔男女跳起胡璇、奏起筚篥,伴着夜光杯中甘甜的葡萄美酒入喉,簡直就是一處酒色極樂之境。天子這趟大膽的行程本是大明宮附近裴度的門客無意間發現,為着安全起見就悄悄跟了一路,一直跟到酒肆,眼見李恒被一個等候着的貌似宦官的人迎進去後,頓時感到不妙,便急忙向裴度傳了信。
……這個聖人,朝會上哈欠連篇,想單獨進見又推三阻四,卻有閑情逸緻跑出宮來鬼混?
那元微之不是天子面前的紅人麼?不是深受寵信麼?就是這麼規勸的?!
“既然陛下現在得空,那就擇日不如撞日,将幾件要事一起禀奏了吧。替我更衣。”他氣不打一處來,面沉如水道,“你一會着人去靖安坊邀元相同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叫他好好看看自己是如何忠的君!”
元稹被人從睡夢中叫醒時,整個人都還在一片混沌中。
兩天前在大朝會上提出的審案要求得到李恒同意,當天便馬不停蹄計劃部署好全部的執行方案,白天備齊一應文書印鑒,半夜裡一隊禁軍就火速出了城,直奔河中、陝州幾個關中至河東的沿線重鎮而去。而這一切,當地守官都是毫不知情的,等人一到,就直接查封糧号、控制人馬,不給他們半點反應時間。
這番出其不意的舉動,快是足夠快了,可一天一夜的高強度連軸轉,也實在令元稹有些吃不消。他現在幾乎受不得一點累,加之人也學乖了不少,再不敢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于是忙完後就趕緊回家休息,直到剛剛被仆從叫醒,雲裡霧裡聽了幾句解釋。
可惜人不能不服老,如今的自己根本比不得二十年前年輕氣盛時,即使熬夜一宿也能在短暫休整過後迅速清醒過來的狀态。他緩了好一會,眼前仍有些霧蒙蒙,耳邊更像是被籠了一層紗,身邊的人說十個字,隻能聽清五個,聽懂三個。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
……聖人和裴度在西市行穢亂之事?還派人來邀自己加入?
他捏住眉心把自己捏清醒了,再問一遍,這才知道,原來是李恒溜出宮去尋歡作樂恰好被裴度的人撞見,于是自己就被順手扣上了一頂“勸谏不力”的鍋。
……這兩個活祖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腦中熟悉的鈍痛再次來襲,一陣一陣的,砸得他眼前直冒金星。
“更衣吧。”
“真要去嗎?”仆從看了看他暗淡憔悴的臉色,露出滿目擔憂。
“我沒事,去去就回。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長安城的西市比之東市有着截然不同的風情,放眼望去,滿目的異域面孔似乎比漢人百姓還要多,胡琴與羌笛的悠揚曲調此起彼伏盤旋在大街小巷裡,時而有清脆的駝鈴聲摻雜其間,帶來一抹西北大漠裡的風沙氣息。
這樣的地方,陽光都被濃烈的葡萄酒香浸潤得醇厚醉人,教人無論如何也當放縱一場、快活一回。
李恒這樣的貴客,自然被安排在了一座高閣内,所以當他正蒙着眼睛、循聲樂呵呵地追逐着挑逗自己的胡姬,卻突然抱上一個身形健碩、如磐石般巋然不動的男人時,險些吓得沒兜住那将垮不垮的半面衣衫。
“裴……裴司空?怎麼你……你也來這兒玩嗎?”
裴度面色鐵青地望着眼前衣冠不整、被美酒美色浸染得鬼迷日眼的大唐天子。他身後跟着元稹,低着頭一動不動看不清表情,像塊木頭似的杵在那兒。
李恒定睛一看後者,頓時忘了尴尬,大着舌頭打招呼道,“喲微之也在呐?快來看,這裡有個美人和你長得有些相似呢哈哈哈……”
“陛下出宮視察民間,怎麼也不和臣等說一聲,”元稹幹脆利落地跪下來,絲滑又熟練,“裴司空實有要事需面聖,逼不得已出此下策貿然前來,還請陛下先停一停,聽他一言吧。”
他這副軟綿綿的模樣令李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剛還挂着玩笑的臉驟然變得陰冷,厲聲斥責道,“好啊,你們竟敢監視朕,誰給你們的膽子!”
“陛下莫要誤會了,臣與元相自然不敢做出如此僭越之舉,隻因事出偶然,這才冒犯了陛下。”
裴度拱手行禮說道,他森然的目光實在逼人,即便在低頭行禮,也叫人實在透不過氣。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臣在五日前上書奏河東防線東擴之事,陛下駁回後卻始終不肯召見給臣一個當面相商的機會,今日承蒙皇恩得以叫臣遇上,不知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