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先生?”
秋明見狀随口一問,誰知這次白居易卻招呼他過去,大大方方把信遞給他看。嗯,看樣子首先可以排除是微之先生寫的,他二人之間的書信,平日裡可是連碰都不讓我碰……
隻見上面的落款,一個是白行簡,另一個,是白幼文。
他的長兄。
那年陳氏去世,兄弟三人在守孝期間曾短暫地團聚過一陣,後來孝期結束,白行簡遠赴劍南東川幕府任職,白幼文則回了徐州打理父親留下的産業,中間雖然保持着書信聯系,可細算起來,也有一年半沒見面了。
白行簡還好,因着年齡相近,自小便像個跟屁蟲一樣粘在自己身後,在此之前幾乎就沒怎麼與他分别過;可白幼文卻不一樣,他比兩個弟弟大上許多,印象中總是如父般親切可靠,少時在生活上對自己百般照顧的是他,讀書應試那幾年裡不遺餘力支持自己的也是他,隻可惜,自打十五年前進京趕考之後,就鮮少見面了。
他不懂詭谲的官場,也不識複雜的人心,他隻知道弟弟去了江州,孤身在外,或許會想家,于是在信中告訴白居易,等過些時候閑下來了,就帶上家人去江州找他。
秋明同白家老二老三一樣,算是被白幼文一塊帶大的,看到這個消息自然也驚喜非常,擡頭一看,卻見白居易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出房門來到院中,正四處打量着什麼。
這間院子沒怎麼打理過,四周雜草叢生,一陣又一陣蘆花絮乘着風不請自來,愈顯雜亂無章,院牆旁一圈竹子長得稀稀拉拉的,看着也遠不如長安舊居裡的竹子那樣精神。
白居易蹙眉,這樣的家,可不能用來迎接長兄。
“我想去買些花種。”他扭頭沖着秋明一笑,往日裡的陰霾似被破開一道口,透出縷縷陽光。隻要有年長的家人在身邊,自己就不必硬撐着去獨當一面,仍能做回那個被庇護被包容的弟弟,抛下一切俗世煩惱,在兄長面前盡情無理取鬧一番。這樣一想,連帶着受過的委屈也不再重要了。
隆冬時節,冰雪未至,一夜霜露也足以将眼前的世界挂滿晶瑩。
朔風掠過秦嶺時被卸下了幾分淩厲,變得些許溫和,或許正因如此,秦嶺以南的大地才能保持四季常青,與北方草木落盡後的萬裡肅殺截然不同。
此時此刻盡管尚未下雪,空氣中的寒意已有了咄咄逼人之勢,可這寒意,卻似乎與這座位于興元一角的宅院無關。
房間不算大,布置得卻格外素雅明亮,兩個炭盆一前一後将屋内暖得有如春季,寒冬被隔絕在窗外,不甘心地在窗棱上布下密密的水痕。
一老一少正在臨窗下着棋。
老者看上去精神矍铄,一手掌控着棋局,另一手還能時不時剝幾瓣涼絲絲的橘子片吃了,那年輕人反倒更加畏寒,時不時咳嗽兩聲,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手上握着溫熱的茶杯不放,一旁那黃燦燦瑩亮亮的橘子則碰也不碰。
“河北戰亂,淮西被暫時擱置,但願吳元濟他禍不出淮西,不要殃及江南西道。”
“你小子,怎麼眼裡就一個江南西道。”老者點點桌子揶揄道,“下棋要專心啊,微之,你每分一次心,可總要被我吃掉幾子。”
年輕人歉然一笑,“晚輩失言,不止江南西道,最好哪裡都不要殃及。”
山南西道治所興元算得上一方重鎮,幾個月前節度使鄭餘慶收到元稹邀請自己做媒的信十分開心,滿口答應了下來,可後續的結親環節半點沒見推進,反而等來了元稹病入膏肓的消息。他震驚之餘卻也冷靜,當場派仆從趕赴通州打探情況,随後大膽提議易地求醫,畢竟通州缺醫少藥是出了名的,和興元根本沒法比。
那時的元稹幾乎全靠活下去的念頭吊着一口氣,自然同意了下來,于是在體力恢複一些之後告别了好友,來到興元。鄭餘慶是他母族的長輩,從小就待他親厚,或許是重逢親故帶來的心安,也或許是興元的确醫藥發達,利于養病,他真的慢慢好轉了起來,盡管現在仍舊憔悴虛弱,但好歹不至于整日卧病在床,能順順利利地陪着長輩下一局棋了。
鄭餘慶年事已高,瞧見元稹的遭遇格外心疼,同時又深知他在某些事情上蠻牛一般的脾氣,因此幹脆強硬起态度,把府中的公文、邸報一類的全數搬走,同他聊起國事也點到即止絕不多言,逼着他專心療養自身,避免傷神。
“我同你的大夫聊過了,他說像這種落了根的病症,藥石反而是其次,保持身心愉悅才是最重要的,未來至少四五年内不得受任何累處,方有希望能控制下去不再複發。你說你,不惑之年還未到,怎麼就染上了這樣棘手的病!你父母送你來這世間,就是讓你這般揮霍自己身體的嗎!”
他随口閑聊着,誰知越說越激動,直接變成了數落。
“……晚輩真的知錯了,”元稹自知理虧,心虛地小聲安慰他,“我都聽您的,一定好好照顧自己。”
“聽我的,那就把婚禮辦在興元,不要着急回去,什麼時候大夫點頭同意了,什麼時候再走。”鄭餘慶收了收聲調,緩和了語氣說道,“這蜀中我可比你早來一些時日,那通州府的情況我知道,平日裡根本沒幾個大事,你來之前都能被李進賢打理得有模有樣,你說你急着趕回去幹嘛呢,難不成要帶着新婦去你在通州的小破屋裡委屈巴巴過日子?”
……有模有樣?
鄭公啊,您治下的要求未免有點……
元稹忍不住噗嗤一笑,卻無意亂了氣息,再次咳嗽起來,臉色都咳得白了。
鄭餘慶見狀,隻得無奈地放下棋子,伸手幫他再倒一杯茶。元稹笑得夠了,擡起頭,一副乖順的模樣。
“我答應您,全聽您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