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被撐得酸痛的手腕,愣了會兒神,随後伸伸懶腰,走到窗邊迎向了朦胧的月色。此刻已是深秋了,夜晚的寒氣愈發重了起來,但長安畢竟秋高氣爽,隻要多添衣物就倍感舒适,江陵濕氣重又多煙瘴,微之在那邊又病痛不斷,這可怎麼辦才好。
他開始翻找起衣物藥品,準備明天一早就給元稹寄過去,可越找,心裡卻越發低落。
他想見他,想見實實在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同自己調笑打鬧的他。一别将近兩年,盡管書信不絕唱和不斷,但在鋪天蓋地幾乎要将自己吞沒的思念之欲面前,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可這一張張信紙,卻是唯一的寄托了,比萬金都要寶貴。
渺渺江陵道,相思遠不知。近來文章裡,半是憶君詩。
茫茫天地間,他第一次有了冷徹骨髓一般的孤寂之感,就仿佛周遭萬物皆空,唯餘自己懵然無措地留在原地。
元和六年的秋冬,凄冷得超乎尋常。
就在裴垍的葬禮結束之後,另一人悄然身殁的消息,也随之而來。
呂溫,字化光,一個河中人,卻在衡州去了。
一夜霜風凋玉芝,蒼生望絕士林悲。
那年月燈閣下的馬球戲就好像發生在昨天,怎麼眨眼間,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人,就轉身不見了?
變老的過程,竟然來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這樣快。
北風呼嘯着自胡地的塵沙中騰躍而起,一路高歌猛進南下,席卷了整個中原大地。
關中的草葉漠然脫離枝頭任憑風雪摧折;楚地的江濤裹着冷雨日夜不歇滾滾東流去;嶺南的廣袤叢林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綠意,可這綠意間的寒氣,卻能透過衣物和肌理,直直刺入骨血和經脈。
長安,長安。
“微之!晦叔!快看我從集市上淘來的寶貝嘿嘿……”
這天的小院剛剛覆上一層薄雪,空氣裡隐隐浮動着寒梅香。李景儉手拿一長匣興沖沖推門入院,臉上紅紅的,不知是被凍的還是因為興奮激動。
崔玄亮剛剛生起一盆炭火,擡頭看他一眼,“這什麼啊……劍嗎?”
“是啊!這可是幹将之劍,得虧那小販不識貨,一貫不到就賣給我了……”
“……别是買到假的了吧!”
一旁的元稹正準備就着炭火煮茶,聽着吵吵鬧鬧的動靜也湊了過去。秋去冬來,或許是因為保暖得當,他的病好了一些,此刻隻覺得氣力滿滿,不願放過任何一個活動的機會。
“不是假的,你聽它的聲響。”
他輕輕一敲劍身,發出清亮又渾厚的響動,宛如青蛇在匣中嘶吼。
“看到沒看到沒,”李景儉見狀得意地一拱崔玄亮,“不識貨的是你。”
此時雪早已停下,天際一道日光正刺破雲端,瀉下一泓明亮。日光映在劍刃上,其中的暖意瞬間蕩然無存,變得森冷肅然。元稹似是被它吸引了,拾起劍柄看了又看,那寒峭的劍氣掃過他的臉,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平白生出一股逼人的凜冽之意。
李景儉不由得後退半步,沖他開口道,“要不微之你來試試它呗,剛好很久沒見你舞過劍了。”
元稹回頭沖他一笑,“多謝了。”
随後舉劍躍至院中央,起手翻覆,身形也随着劍光騰挪閃轉,松柏枝葉上的雪瞬間被劍風帶起一陣玉屑飄飛。他手上的花樣不多,步伐變換卻快,劍随身動,而非随手動。這樣的方式雖然力道有餘但卻靈活不足,且極耗體力,崔玄亮在一旁瞧着他的臉色,打算瞅準時機就出手叫停。
果然,元稹氣息一滞,腳下突然失了力,重心不穩地倒落下去,他下意識反手用劍一撐,這一下站是站穩了,可眼前卻一陣酥麻眩暈,頭上也不知什麼時候滲出一層冷汗。
“你沒事吧?”兩人紛紛上前查看他的狀況,“稍微活動活動就行了,幹嘛這麼用力。”
“我看你挺喜歡這劍的,就送你吧,”李景儉被他的臉色吓得不輕,“時時在手,以後就别一下子練這麼猛了。”
“這是你的心愛之物,我怎能要。”元稹扶着腰緩緩站直,收起劍遞還給他,“寶劍當配英雄,我現在的體力像個老人家似的,拿着未免浪費。”
他說着玩笑話,揮揮手自顧自走回房間,示意自己沒事,也示意他們不要跟來。
關上門,重重倚在門框上。
他喘着氣,左手緊緊攥住方才握了劍的、尚在輕微顫抖的右手。半晌過後氣息方才平靜下來,他松開手,頹然跌坐在地上。
劍可剸犀兕,劍可切瓊玖;劍決天外雲,劍沖日中鬥;劍隳妖蛇腹,劍拂佞臣首。
可如今的自己,又算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