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江邊的居所沒有正堂,用來會客的場所隻有自己房中開辟出來的一小塊隔間。眼前的房屋雖簡陋,但好在元稹平日裡始終收拾得幹淨整潔,落在外人眼中倒也沒有太過寒碜。
眼前的年輕人衣衫上打着幾處補丁,臉上也有些發黃,正值青壯年卻瘦得像是屋後的竹竿。盡管看上去清貧更甚,可全身上下卻潔淨平整,完全不似尋常的白丁。
簡陋卻不粗陋,這位來客與這間待客的小屋,倒也十分相稱。
元稹打起了全部精神,遲疑着小心翼翼問他,“兄台可否告知尊祖名諱?”
那年輕人比之剛見面時的窘迫與緊張,已經沉下心來幾分,他望着元稹慢慢說道,“家翁諱甫,字子美。”
一語既出,連遠遠圍觀的李景儉都驚訝不已。
就在一刻前,這個自稱杜嗣業的年輕人惴惴不安地扣響了小院的門,報出了元稹母家,鄭氏的名号,說自己是為家翁,也就是鄭氏的一位故舊而來。他的背始終有些躬着,說話時也有些微惶恐之意,生怕遭到拒絕與冷眼,直到元稹出現後,見對方氣度不凡,神情也從容和氣,才稍稍放松了些。
這樣的求人方式,一看就是在走投無路之後,下定了天大的決心才來的。
他們将人迎進門,拿出熱茶待對方緩了好一陣後,方才開口詢問道。
“杜子美……”
元稹默念着這個熟悉的名字,心髒裡像是被點燃一般,一股莫名的激情直沖大腦,沖得頭上一陣一陣悶疼,下意識伸手撐住額頭。
“元參軍?”杜嗣業見他如此,連忙起身想去扶他,口中不住地道歉,“在下不知您今日抱恙,竟叨擾至此……”
“無妨,”元稹忍下不适感,示意他安心落座,随後急切問道,“你剛剛說……尊祖不久前方才歸葬祖地?已經隔了四十餘年?”
杜嗣業歎了口氣,點點頭。
“是在下無能,既未科舉得第光複門楣,也沒有傳承下家翁的一身才學,連累他老人家身後都不得安甯,困在這世上四十餘載。”
四十年……
杜甫,杜子美,這個潦倒一生卻影響了無數後輩的人,竟獨在異鄉,做了四十年的孤魂。尋常人讀起先人的詩,多半先聞宏志,再尋格律,次言文采,可元稹卻清楚地記得,幼時讀杜詩,卻是那幾句“鸱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引得自己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不管讀詩還是讀史,最吸引自己的,都是那些悲苦卻無聲的血和淚,而杜子美的筆,偏偏最是赤裸,宛如鋤犁一樣,将這泱泱王朝的累累瘡疤,一一翻露于陽光之下。
若沒有他的詩,今天的自己又将是何模樣?
思索一番,元稹差不多能猜到杜嗣業的來意。
“在下的不情之請,正是想替家翁向先生求得一篇墓志……隻是這潤筆費,還望能寬限一些時日,待我湊齊了一定及時……”
“杜兄,”元稹打斷道,“我分文不取。”
杜嗣業不可思議地擡起頭,待反應過來後,滿心的感激幾乎要變作淚湧出來,走出兩步深深地行了一禮。
“不必客氣,”元稹扶起他,真誠道,“能替尊祖撰平生事,是我之幸。”
說是一篇墓志,可文章詩論卻占去一大半,微之你啊還是這麼不走尋常路。
長安渭水畔的一盞燈下,白居易伴着靜谧的夜色寫下回信。
樂天定知我用意,何必驚訝嘛。
元稹的身影就這麼浮現在了眼前,就像多年前那樣,他們分坐在一張書案的兩邊,在同一簇燭光下訴說着說不完的話。
杜工部一生浮沉,為亂世所累,比起生平事,還是其文章才學更易被後世記住。是嗎,微之?
自然。還有另一層原因,樂天不妨再猜一猜?
白居易定定地望着燭火中的幻影出了神。
那還不簡單。墓志終歸不過一篇旁人的評說,即便妙筆生花又如何能完完全全道盡其一生?不若力陳其文章詩賦,引得後人去觀閱,畢竟自己親筆寫下的字句,才能原原本本告知世人,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哈哈,樂天知我。
白居易有些得意地揚揚眉,随即又突發奇想,微之,将來你替我寫墓志,也像這樣多言我之文章吧。
元稹卻沉默了。
……我比你年長七歲,将來定是要煩你來替我寫的。
可我不願。
……
一個寒顫,白居易從夢中驚醒,手邊赫然是元稹那夾着竹葉清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