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望着他眼中的火苗倒影沉默不語。
江陵的夜風裡帶着濃重的濕氣,吹得久了,頭上難免有些悶,有些疼,遠不如長安的風那樣清爽怡人。他擡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額角,想起了那時的鞭傷,是與此刻截然不同的、火辣辣的疼。
額角上的傷口早已愈合無形,可心裡的呢?
他不是一個喜歡壓抑情緒的人,也沒有時時刻刻沉溺在郁悶和愁思裡。在江陵,住着的小屋簡陋不堪,他就努力将它打掃得一塵不染;處在一個沒有實權的閑職任上,他就四處去尋找沒讀過的書、沒看過的景。他盡全力将生活過得不那麼狼狽,不正是因為,心裡有一口氣,始終咽不下麼?
一片赤心,就那樣被踐踏進塵埃裡。真兇是誰?是仇士良嗎?
元稹再清楚不過,假使沒有仇士良這個人,也會有其他人,因為相同的事朝他痛下毒手。而這一切的構陷、毀謗與誣害,從來不是因為他們不了解自己,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太了解自己。
“伍子胥忠而見謗,屈夫子信而見疑,他們可曾服過軟、低過頭?”他倏然拍案而起,死死抓住窗棱,朝着江岸怒吼的波濤放聲起誓:
“隻要我在一日,就必與這世間的妖魅,血戰到底!”
縱使被雷燒作燼,甯殊埋骨揚為塵。
這是他的回答。
這個夏季,長安城裡的陰雨,似乎就沒有停過。
“孩子……”
楊氏抱着小小一副冰涼的身軀,久久不肯撒手。她的嗓子已經哭喊得有些啞了,臉上滿是幹涸的淚痕。
白居易手邊還放着一個小小的藥碗,濃濃的苦味彌漫在整個房間裡,又直直地往人心裡頭鑽。他不忍叫妻子放手,隻攬過她的肩靠在自己懷中,久久無言。
他知道,能在這世上平安長大的孩子,就已是得了天大的眷顧。可金銮子明明還那樣小,又是那樣愛笑、愛看、愛這世間,為什麼偏偏就不能多憐憫她一分?
不過短短數月,他的阿娘沒了,女兒也沒了。
剛剛撤下的素缟,一下子又要挂滿整個家。
是懲罰嗎?
他欲哭卻無淚。
就在這時,有車軸聲嘎吱嘎吱停在了庭院門口。來人一身素衣,身量卻不及半個成人高。
“阿保?”
小女孩生硬地學着大人的樣子給伯父伯母,還有堂中那小小的棺椁行禮。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一樣,嘴巴撇得緊緊的,可仍舊用勁睜大眼睛,繃住臉。
這神态,簡直和她阿耶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我、我來送送小妹……”
說罷在棺椁前面跪下,從懷中掏出一篇祭文,磕磕巴巴念了起來。
“元、元氏阿保……以舊日汝所愛之水栀子,告汝之靈……先慈去時、汝之生也,得時時相伴,甚、甚慰吾心……”
稚嫩童聲哽咽地讀着生澀的祭文,一聲一聲哀泣活像在心頭揪扯,令人不忍卒聽。阿保才剛念了幾句,眼淚就止不住啪嗒啪嗒滴到了紙上,自己好不容易寫出來的祭文,一下子洇濕了一大片。
她又慌慌張張地用袖子去擦。前年阿娘去世的時候,她曾看到來家中悼念的大人們像這樣送上祭文,阿耶告訴自己,那是他們在對阿娘說心裡話,阿娘是聽得見的。
她情急之下不小心将祭文擦出了一道口子,見狀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小妹還沒聽她說完心裡話,怎麼就被自己揉爛了?
怎麼辦、怎麼辦……
“好了好了,”楊氏擡手一擦眼淚,實在不忍再看下去,拉過阿保摟在懷裡,輕輕撫摸着她的頭,“妹妹都聽到了,她那麼喜歡阿姐,怎麼會怪阿姐呢……”
伯母的懷抱溫暖又馨香,有着母親般的吸引力,引得阿保情不自禁往裡鑽。
“我沒有阿娘了,也沒有小妹了……伯母!我真的好想阿耶……”
她就這樣肆意地哭着,楊氏也任由她緊緊依偎在自己身上。可畢竟隻是八歲的孩子,不一會兒就哭累了,沉沉睡了過去。
夫婦兩人将阿保在卧房中安頓好,随後帶上門,回到院中。
“我過段時日,想辦法将她送去江陵吧。”
“什麼?”楊氏吃驚道,“可江陵那麼遠,她一個孩子,如何受得了?”
“你也看見了,她雙親都已不在身邊。”白居易回頭看看房門,又擡頭望望天,閉上眼深深歎出一口氣,“留在長安,她更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