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裡,二十出頭的元稹正以書掩面,耍無賴一般地抗拒着身旁那人的建議。
“白居易?不認識,沒興趣。”
“……”
白居易一時間大受震撼,下意識就想不顧形象地撸起袖子上前抓住他衣襟,問他幾個意思,幾乎忘了此時此刻的元稹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怎麼了微之,這樣死讀書,根本不像你啊,”一旁的表兄見勸不動元稹,幹脆上手奪過了他的書和筆,“為兄我好不容易回長安,又趕上這樣好的日頭,你真忍心獨自一人留在屋裡發呆?”
“阿兄,快還我……”
追打幾輪,元稹還是妥協了,“那可說好了,避開他們進士遊巡的地方。”
“好好好,聽你的,咱們就去西明寺賞花,其他哪兒也不去。”表兄望着他使性子般的幼稚神态,有些好笑地問道,“你說你,至于嗎,當初既然急急忙忙考了明經,現在又何苦眼饞那進士宴。”
“……我這哪裡是眼饞進士宴!”
饒是從小就明事理的元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在讀書科舉這件事上變得這麼争強好勝。進士宴這樣的慶祝盛典每年都有,盡管他有些遺憾自己的明經出身,但對于那轟動全城的盛宴向來都泰然處之,既不刻意回避,也不過分關注。唯獨這次,竟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躁動得幾乎要胡鬧起來。
那個什麼……進士白居易,聽說也是個少年才子?樣貌還頗佳?曾引得顧況對他念念不忘?現在就連表兄也想去看他?
依稀記得他的“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顔色,莫道不如宮裡時”,也……也還湊合,咳。不管了不管了,總之我今天隻是陪表兄出門賞花,可不是為了什麼白居易。
表兄一頭霧水地看着元稹臉上時而像在賭氣,時而變得通紅,随即皺起眉搖搖頭,最後甚至撅起了嘴。
這傻小子,平日裡不是喜歡以文會友嗎,今天是怎麼了,總不能是嫉妒人家吧?
後來,他們出了門,直奔西明寺而去。那裡的牡丹開得正好,滿目花團绮繡。
可元稹的目光卻被地上一枝被打落的素梅吸引了去。他小心地拾起它,在群芳遍地的春光裡獨獨嗅到了它那毫不起眼的暗香。
随後,白居易看見登科後的自己策馬而來。
年輕的小郎君似乎愣住了,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探花郎身上。新科進士的繡衣仿佛浸滿了陽光,騎在馬上的挺立身影一手執缰,一手輕輕抱着從四處收集來的鮮妍花朵,他微微一笑,恰好有帶着暖意的春風迎面而來。
望着眼前意氣風發的面孔,腦海裡瞬間電光火石如雷乍響。這張臉,與記憶深處那長安街頭的半面之緣,就這樣嚴絲合縫重疊在了一起。
白居易記得那時的自己,剛剛在慈恩塔的題詩闆上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又被推舉為探花郎,遍尋城内名花,同另一名探花郎一較高下。
時光的弦驟然拉緊,春草地、牡丹叢,還有那手握梅花的青衫少年瞬間化作浮塵片羽,在晨霧中消散不見。
他蓦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窗子,帳幔,房梁。楊氏不知何時已經起床了,沒有叫醒他,于是便任由這場夢,放肆地将一場睡眠攪得天翻地覆。
他沒心情去追究那些前塵往事,隻知道他的微之如今身陷江陵,與自己隔着千山萬水,而他們的未來,就像剛剛那場夢的餘音一樣,變得抓不住,摸不着,看不見。
家裡接連失去兩個親人,孝期内的無所事事偏偏又将一切痛苦都無限放大。白居易茫然地望向四周起落的纖塵,人皆道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可為什麼,眼前這光陰,如此漫長難捱?
此時此刻暑氣漸消,院中的九華菊似是被陣陣秋風喚醒,結出了幾個小小的花苞。不出幾日,這小院就會被它的冷香彌漫,采下花來釀成酒,做成點心,都是絕佳的風味。
多麼好的花兒,豈止供欣賞,還宜充糗糧;食之可延壽,有酒須盡觞。隻可惜,自己真的提不起半分享樂的興緻,這一片即将到來的芳色,終将要辜負了。
說起來這九華菊原本是元稹喜愛之物,盡管他多半是受了陶潛詩的影響,但若單看這花,淺淺的嫩黃色淡雅出塵,散落在墨綠的枝葉叢中,無意争春,隻在寒風漸起的秋天傲然獨立,也的的确确是他一見傾心的類型。
記得他在信中說自己江陵的宅院裡遍植松柏,傘蓋成蔭,隻可惜沒有菊花相配,總歸少了些顔色。
這還不簡單?移植一些種到家中,不就成了。江陵多湖沼,長安有的花花草草在那兒必然也都能找到。白居易在回信中這樣說。
不要,我隻要你家中的那幾株。元稹任性地朝他索取着,今年收些種子送給我吧。
……好。
這或許是,兩個不快樂的人,能給予對方最大的寬慰了。
張籍進門時,見白居易正挽着袖子、穿着草鞋,忙前忙後給那幾叢九華菊澆水除草。
“……文昌兄?”聽到動靜,白居易回頭辨認了一下,對來者的登門到訪有些意外。
他記得自己是在初任翰林學士那會兒認識的張籍,距今雖然已有三四個年頭,可兩人見面卻不多,寥寥數次屈指可數。
說起來,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讀書人,命途不可謂不坎坷。他曾是與李景儉同一年登第的進士,卻突逢變故不得不在家居喪三年,随後輾轉到了長安洛陽,做些零碎的閑差勉強糊口,比起同期登第年齡相仿的人,實在算不上得志有為。
那時他聽韓愈說起白居易的為人,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态登門拜訪,後者果然如傳言中那樣,盡管公務繁忙,卻仍舊擠出了空閑,以禮相待。
用白居易自己的話來說,“見不得純善之人被逼至窮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