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的驟然離世打了所有人一個猝不及防,等白居易趕到渭水居的家中時,已經太晚了。
她連花甲之年都沒到,近些時候雖然得益于家裡人的照顧稱得上無病無災,可這場意外,終歸還是太過殘忍。
距離家中上一次辦白事,似乎已經過去十多年了吧?
白居易就像在做一件尋常事一樣,平靜地交待好任上的工務,平靜地迎回了久未歸家的長兄白幼文,平靜地在家中挂上素缟、換上白蠟燭。直到後來,他望着布置好的靈堂呆愣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自己好像已經沒有阿娘了。
阿娘不在了?什麼時候不在的?她去哪兒了?
他在渭水居的院中茫然四顧,奇怪,怎麼到處都是白色的帷幔?看着多凄涼啊,是誰做的?
“阿兄,你去休息一下吧,或者幹脆哭兩聲吧!你别吓我!”
“哭?”他疑惑地看着眼前驚恐萬狀的白行簡,問道,“出什麼事了?為什麼要哭?”
白行簡抓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晃着,腦中瞬間浮現出可怕的想法,“阿娘這是把她的心疾過給你了嗎!”
這時,一聲幼兒的啼哭蓦地自一旁的偏院中響起。
女兒的哭喊就像是一記重錘,把白居易敲清醒了。他耳中的哭聲慢慢變小,随後變作蜂鳴,越來越尖、越來越響,那毒蛇鑽腦一般的耳鳴再次襲來,連續不斷在他腦中翻江倒海。
劇烈的頭痛中,無數記憶碎片紛紛湧來,他看到敷水驿事發,元稹遠走江陵;看到河北的戰火數月不止,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看到大明宮那光可鑒人的白玉墀上映出了吐突承璀志得意滿的笑;看到當今天子高卧錦繡叢中,不見黎民與衆生……
他也看到了,本應頤養天年的阿娘,就那樣一腳踩空,一個道别的字都來不及與她的幾個孩子們講。
自己的家中,真的有件喪事要辦。
“這哭聲聽着不妙,我去看看丫頭。”
“……”
白居易看着像是恢複正常了,可白行簡哪裡放心得下,連忙跟上去一起來到偏院。
“看着像是風寒,夫人别急,我這就去找郎中。”
素素急匆匆地跑出門去,小金銮子在楊氏的懷抱裡仍啼哭不斷。白行簡轉身把門關嚴實,回過頭從楊氏手中接過小姑娘。
“阿叔抱抱好不好?”他輕聲哄着,“不就是風寒嗎,有什麼可怕的,金銮子最勇敢了是不是……”
她似是聽懂了阿叔的話,竟真的漸漸停止了哭鬧。
江陵的一處郵驿館中,元稹再次把幾個包裹确認無誤,随後告别驿使,目送着他們的車遠去後方才離開。
“是寄給樂天的?”
一旁等候的窦鞏跟上他,随口一問。
“伯母一走,就要丁憂停俸三年,樂天家中人多,送去這些也不知夠不夠用。”
“我記得上次你丁憂時樂天也像這樣,大把大把的錢糧往你家送。你們二人啊,可真是……”
真是造化弄人,世事無常。若沒有貶來江陵,留在長安陪在樂天身邊,好歹能令他在喪母之痛裡稍微好受那麼一點,不像現在這樣,一切的關懷與悼念隻能寄托在幾張單薄的信紙上,無力極了。
元稹擡頭看看天色,“這個時辰,緻用應該回來了。走吧,今晚和大家一起吃頓飯。”
窦鞏嘴上答應着,可臉上幾乎寫滿了猶豫和為難。
“怎麼了?擔心緻用遷怒于你?”元稹推推他的肩安慰道,“你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可他被貶來江陵再怎麼說也是受我兄長牽連……罷了罷了,總歸要與他說清楚的,反正我替我阿兄道歉也不是一次兩次喽……”
不久前他那擔任禦史中丞的兄長,窦群,腦子裡不知想的什麼,竟捏造罪名去構陷早已出鎮淮南的李吉甫,毫不意外惹惱了李純,于是被趕去黔州了。窦鞏這次出行就是去投奔兄長的幕府,途中順道來江陵看望三個老友。
可憐的李景儉當時隻是個小小禦史,不過替上司拟了道無關痛癢的牒文,就也被無情地驅離京城。
“這、這有什麼……我不、不怪令兄,更不會怪你……”
江畔一處簡易的酒肆裡,幾個醉醺醺的人正橫七豎八癱在一處。李景儉的舌頭像是打了結,整個人都挂在了窦鞏身上,不清不楚解釋道。
“還是緻用你大度哈哈哈……即便陷在江陵也……”窦鞏開心地舉起手中的杯子往嘴裡倒,倒了半天才發現裡面一滴酒也沒有,“怎麼沒了……滿上滿上!”
“我有什麼可抱怨的……”他反手一指元稹,登時話音一轉,“可是、微之、他又做錯了什麼……倘若隻是惹到那群老頑固也就算、算了,可微之的罪名,竟然是沒有對那幾個閹人、俯首彎腰!他們配嗎!呸!”
“……啊?”
元稹迷迷糊糊靠在窗邊,醉得差點要睡着了,聽李景儉的大嗓門這麼一嚷,瞬間清醒不少。李景儉見狀撇下窦鞏,跌跌撞撞沖到他跟前。
“你說!你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