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不才,可好歹有駁還诏敕之權,大不了拼上這條老命,陛下發多少封賞旨意,我就給他駁回去多少!”
“呂老,也不必這樣……”
“……”
“我願去向陛下進言試試。”
白居易默默看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吵鬧了半天,突然說道。
“進言若有用,這場仗怕是根本打不起來喲!”
“試一試,”他的眼神像是井水一樣,平靜卻深不見底,“不管有沒有用,至少也沒什麼損失,不是麼。”
“近來為着王承宗與吐突承璀二人的事,朕被你們吵得頭都疼了,怎麼愛卿也想如那些老頑固一樣,攪得朕不得安生?”
一個尋常的午後,李純的抱怨聲自清思殿中傳來。
“陛下既然心意已決,臣又怎會做徒勞無功的事。”白居易垂手站在階前,仍舊一副天衣無縫的恭謹模樣,“臣隻是好奇,陛下早先對河北叛鎮可謂有着必除的決心,怎麼如今,反倒寬宏了起來?”
“那還不是為了國家着想?”李純雙手撐住桌案,還真的解釋了起來,“你也看見了,接連數月戰況不利,王承宗既然要降,何不就順着這個台階下,讓軍隊百姓都能喘口氣?”
“王氏父子仇視朝廷已久,在這場戰争中又處處占據上風,如今突然請降,反倒有些令臣不敢細思。”
李純沒答話,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臣聽聞吐突中尉在河北見戰況不利,曾反複着使者遊說王承宗,這才将其感化,進而選擇歸順朝廷。可問題是,戰場上雙方并非勢均力敵,甚至還頗有些敵強我弱的意思,臣覺得奇怪,中尉到底遊說了什麼,竟使得素來桀骜的王承宗,忽視掉自己在戰力上的優勢,選擇投降?甚至一反常态未提出任何條件?”
他的聲音越壓越低,随後略一停頓,清楚感覺到李純那利箭一樣的目光。
“你知道他說了什麼?”
白居易望着他,定定地說出了兩個字,“儲君。”
“大膽!”
李純一拍桌案猝然站起。
白居易順勢跪下,兩人這一起一跪,直接将短暫的目光交彙斬斷了。
“臣若沒有證據,斷然不會論及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盡可派人去成德探聽,是真是假一下便知!”
他重重叩首,“咚”的一聲磕得額頭火辣辣地疼。李純許久都沒有動靜,他知道,自己應該成功了。
外臣與儲君的關系自古以來都是帝王心裡最敏感的紅線,何況這次涉及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心腹宦官,一個是河北叛臣,沒有任何人會容忍他們對當朝儲君産生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
這一招雖然險,可隻要将懷疑的種子種下,就無異于把吐突承璀與王承宗朝深淵推了一把。
“可以啊,白學士,”不知過了多久,李純蹲下身扶起白居易,直直地打量起他的臉,“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學士向來愛慕清正孤直之物,沒想到如今,竟也有了這樣一副婉轉心腸。”
白居易心中猛地一頓。
無論李純說什麼都面不改色的他,聽到這樣一番不算重的話,第一次慌亂了。
清正孤直、清正孤直……
不久前剛剛寄詩與那人,約定好“共保秋竹心、風霜侵不得”,若他知道自己為達成目的耍出這樣的手段,會作何感想?
不是!微之,不是……
他的耳畔隐隐響起了細微的蜂鳴,随後這蜂鳴越來越大,幾乎化作一柄利劍,貫穿了他的腦海。他的頭也疼了起來,一陣一陣的鈍痛,于是匆匆與李純告辭幾句,便往宮外走去。
這耳鳴直到他走上朱雀大街才結束,周遭取而代之的,是人間的喧嚣繁華與鳥雀的啁啾啼叫。
他随手一擦額頭,驚覺原來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後來,吐突承璀在雪片一樣不斷飛來的劾章中被李純降為軍器使,雖然是個不痛不癢的懲罰,可比之無功受祿,這個結果已經好上太多。至于王承宗,實在是塊不好啃的骨頭,再加上他州節度使為其說情,朝廷也隻好将其赦免。這場荒唐至極的鬧劇,就這樣糊裡糊塗地結束了。
寒來暑往,新一年的小雪悄無聲息落在了肩頭,随後是楊柳新芽,草葉新生。
這也是白居易第一個不曾郊遊踏青的初春。
他留在家中陪伴着妻女,也時常把靖安坊元家的小阿保接過來,兩個小女孩便一起讀書、嬉笑、打鬧。說來阿保這孩子也挺苦的,前年剛沒了阿娘,如今阿耶又遠赴江陵,明明是最需要父母陪伴的年齡,卻被迫要趕緊學着長大。
也不知這樣的境況還要持續多久?
時間就這樣平淡如水地向前劃走,直到那天,一場意外驟然打破了所有人的甯靜。
小蠻慌慌張張跑到新昌坊,聲音裡的哭腔很是明顯——
“老夫人、老夫人她失足墜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