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江陵正值多雨季節。
木門發出腐朽的嘎吱聲,經久無人打掃的破敗房間内,泥迹斑駁,蛛網遍布,陣陣頹敗的氣息自西面八方的角落裡同時散發出來。
這就是江陵府士曹參軍的境遇。
饒是元稹早有心理準備,也免不了被這屋内的景象由衷震撼。好在自己少時沒少做過打掃收拾一類的活計,如今面對眼前一切也不算太過手足無措,在收拾一番過後,這破敗的小屋好歹也變得像模像樣能住人了。
這座小院裡一共三處房間,自己獨自一人,就隻整理了其中一間。忙前忙後幾天,待閑下來過後,他便容易望着院中的松柏出神。
苦嗎?累嗎?習慣嗎?後悔嗎?
他不怕苦,不怕累,也從未後悔。
他隻怕自己從今以後要學着習慣這樣,習慣這世間妖魅橫行,習慣那些罪惡掠奪成為常态,習慣一聲聲無懼的呐喊被無情地打壓,無論是落在自己身上,還是落在他人身上。
可他元稹一個人的力量又有多大?又能改變些什麼?
算了,算了。
既然江陵無一事,不妨杯酒書卷綴新文。
他又如珍似寶地翻起手邊那卷詩冊,仔細聞一聞,上頭還有隐隐的花香。這個樂天,以前還總嫌書信上的千言萬語遠不如當面的一颦一笑,如今竟也樂意用自己送他的花箋來寫信了。
還恰好是桐花信箋。
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隻道是江陵府中的人,放下詩冊就朝着院門走去,誰知一開門,當場就愣在了原地。
“微之!好久不見!驚喜不!”
門外兩人異口同聲地激動喊道。
元稹眉頭抽了又抽,心中瞬間被成千上萬個疑問塞滿,愣了半晌方才回應道,“……緻用?晦叔?”
李景儉也不與他客氣,當即上手從他肩上拍到臂上,又伸長脖子湊近去瞧他的額頭,口中振振有詞,“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好樣的微之,那仇士良真不是個東西……好在身上恢複得不錯,也沒留什麼疤,還是這麼俊俏哈哈哈哈……”
“緻用你就别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咱們既然在江陵相會,那就既來之則安之,暫且忘掉那些有的沒的!”崔玄亮牽着滿載行裝的馬,同樣不客氣地問道,“聽說你這兒還有空屋子,我倆就不請自來了,怎麼樣微之行行好收留我們吧……”
元稹:……
合着是他們三個難兄難弟,不約而同在不同地方得罪了不同的人,恰好被貶在同一處了呗!
“兩間屋子,自己收拾去,我要給樂天回信了。”
“好嘞!不勞煩元禦史了,那我們就自便……”李景儉推開門,不知怎麼了,話說到一半突然卡住沉默了好一陣,随即發出一聲驚恐萬分的嚎叫。
“啊啊啊——”
正欲回屋的元稹被這一聲驚叫吓得差點撞上門框,崔玄亮也整個人一震,兩人連忙上前問道,“怎麼了?”
“好好好好大一隻蠊!!!”
順着李景儉的目光看去,果然,房間正中的幾案上,一隻油光锃亮足有半隻手那麼大的大黑蠊正與他們三人面面相觑。
元稹不算怕它,僅僅隻覺得它惡心,可從小在北方貴族世家養尊處優長大的李景儉就不同了,他何曾見過這樣面目可怖的大蟲子?
可憐他一個七尺大漢,幾乎要被這大蠊吓破了膽,連忙奔回院中不住跳腳,“你們救我!救我!!”
“你怎麼回事,不就一隻蟲子嗎,吓成這樣。”崔玄亮嘲他一句,随後氣定神閑走近那幾案,“瞧我的!”
隻見他出手穩準狠,一下就将那大蠊活捉在手。
元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晦叔你怎麼還有這等絕技啊?!”
“小意思,小意思。”崔玄亮自豪地捉着那大蠊準備帶出院子去處理掉,朝李景儉揮了揮手,“好了,沒事了,進去吧!”
“你你你别過來!離遠點!”
眼瞧着李景儉那被吓破了膽的滑稽樣,崔玄亮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臉上浮現出壞笑,“緻用……李六郎君,别跑嘛嘿嘿嘿……”
随後,這座不起眼的小院落裡,便出現了一人在前瘋跑,另一人擒着一隻大蟲在後窮追不舍的畫面,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劃破天際,将近旁樹上的鳥雀驚得一陣紛飛。
元稹默默退回了自己房間,順手鎖上了門。比起大蠊本身,崔玄亮那隻抓過大蠊的手才是最可怕的,以後可不能讓他碰到自己!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