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元稹便找到這酒樓的東家——同時也是梓州刺史府的親信,稱自己與許娘子一見如故傾心不已,想留在身邊時常陪伴。
“好說,好說,這是那丫頭的福分呐,哈哈哈。”
盧謙跟在他身後,還未來得及出口調侃他風流,便被一把薅住了胳膊肘。
“交你個任務,梓州城東有一許姓老者,年齡五十上下,兩個月前傷了腿,盡快弄清楚他的情況,如果還活着,将許娘子帶去與他團聚。
盧謙聽得一頭霧水,“這什麼情況啊?不用我陪着去提審任敬仲了?”
“你隻管去,做得好,回去給你請頭功,”元稹将他往反方向一推,自己朝着官署的方向快步走去,“提審任敬仲有我一人足夠了。”
梓州官署一間晦暗的小房間裡,元稹随手翻看着錢文啟整理好的案卷。
“很齊全,有勞錢長史。”他臉上挂着無奈的苦笑,說,“可您也知道,我這次來畢竟背着詳覆使的身份,該走的程序可不能少。”
“那是自然,”錢文啟喚來侍從,領着元稹朝牢獄走去,“您問完話就速速出來,獄中陰暗潮濕,待得久了終歸不好哈哈哈……”
就這樣,戴着鐐铐的任敬仲被帶到了元稹面前,錢文啟就在一邊準備旁聽整個過程。
元稹隻當他這個長史不存在,直截了當問任敬仲:“加征錢糧、擅沒奴仆、貪贓受賄,你一個小小的泸州監軍甘願背這麼多罪名,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一句話出口,四座皆驚。
“什麼?”任敬仲錯愕地看向錢文啟。
後者直接站了起來,臉色比這獄中的土牆還黑,“元禦史,您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根本沒有的事!定是有小人作祟!”
說罷竟然招呼一旁的侍從想将他強行帶離現場。
元稹懶得與他廢話,擡手一掌劈在了錢文啟後頸上,直接将人劈暈了過去,另一手順勢掏出自己的禦史印信,攔在兩個驚怒交加正欲上前有所動作的侍從面前。
“在下是奉天子之命詳覆東川,孰輕孰重,二位心裡自有分寸,還望三思。”
他的話音沒有一絲溫度,聽得令人脊背發麻。那兩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這樣僵持了下來。
元稹重新坐下,換了心平氣和的神情與任敬仲聊起來。
“這麼多罪行,任監軍若執意替他們承擔下來,後果可要想清楚。在下不知他們替你應下了什麼,隻知一旦你認罪伏法,便是再易踐行的允諾,也斷無一人會如約替你辦到。”
任敬仲緊鎖的眉頭有些松動。
“你身陷囹圄,怕是不知道如今朝中的動向,那不妨聽我說說。就在一月前李尚書任淮南節度使,裴戶部拜相,随後便着手部署了兩稅三改等舉措,意在削除冗雜租稅,替聖人謀得蒼生福澤。你說,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逆着聖人的意思給他添亂,會有何下場?”
他略作停頓,靜靜觀察着對方的神态變化。
“何況,加征錢糧這樣的事,如何是你一個監軍能一力辦到的?到時若再加一條包庇之罪,結果可就更難說了。”
獄中潮濕腐朽的難聞氣味,迷得人鼻腔、眼睛陣陣酸疼。任敬仲胸口劇烈起伏着,額頭上早已布滿冷汗,他衣衫不整,面容憔悴,隻瞪着眼前這個冷峻鋒銳的年輕禦史,似是耗盡心力一般。
指了自己來頂罪,明明也說好隻有貪贓這一條罪名,怎麼如今又對這朝中派來的禦史改口?
他們這樣的人,當真是信不得!
“好,我說。”他沙啞着開口對元稹道,“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訴你。”
錢文啟在揮之不去的疼痛中醒來。
一睜眼,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亮堂的書房中,再定睛一看,卻見元稹正守在床邊緊緊盯着自己。
“你!”
他被吓得一激靈,當即坐起身向後縮動,指着元稹“你”了半天。
“長史莫要緊張,在下不過一時心急,對您并無惡意。”元稹輕笑一聲,随即又面露難色,似是想到了什麼麻煩事,“可嚴副使那邊,有些……”
“錢文啟!”
房門被來着“砰”地一腳踹開,帶出的風似乎都有了陣陣殺意。元稹回頭一看,果然說曹操曹操到,嚴臯雙目赤紅地闖了進來,活像一隻發狂的猛獸。
“事已至此,還望二位務必配合,”元稹也不怕他,又回頭看看錢文啟,“錢長史告訴我的那些事,可真是平添了不少麻煩呢。盧謙!”
武士裝束的盧謙緊握着腰間的唐刀,立刻進門應聲。
“按律,禦史辦案期間可調當地行營兵馬從旁協助(1),你執我印信,将他二人看好了,務必保證安全。”
“是!”
後續的一切,都非常順利地進行了下去。元稹一道《彈奏劍南東川節度使狀》遞回長安,滿朝皆驚。
“哎,微之,你也不問問,那天托我去找那位老者,結果如何?”
兩人整頓好了一切準備回京,押送任敬仲的人馬走在前面,他們則跟在後頭信馬由缰。連續多日的連軸轉,此刻好不容易閑下來,便開始聊起了天。
“嗯?”元稹回憶了好一會,這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看盧謙那志得意滿的笑,就知道那位父親定然無恙,父女倆也團聚了。
“說來也算是天佑那老人家,一把年紀又傷得那麼重,竟恢複得挺好,如今已能下地走動了,據說當時事發後是被鄰家一對老夫婦救下來的。由此看來啊,人真的要廣結善緣,若非那老人家平日裡行醫救人,怕是出事後也難得到那樣好的照顧。”
元稹惬意地伸了個懶腰,“平安就好,等東川這邊得到徹底整治了,會有更多人重獲自由,與家人團圓。”
城外的郊野在夕陽下被染做了橙紅色,就如夜裡的燈火人家一般。兩人催動馬匹疾馳起來,被溫暖的山風吹着,舒适又快意。
待到眼前出現一座茅草亭時,卻見亭下有一人在急切盼望。
“許娘子?”
元稹見她迎着自己跑了幾步,連忙勒住缰繩,下馬問道,“怎麼還留在梓州?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等阿耶再恢複得好點,我們就回家鄉去了,有鄰居羅叔他們的照顧,我們很安全,放心吧。我……我來送送你們,看着你們平安離開。”
她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似是不敢看元稹的眼睛。
“那就好,”他看看天色,見已是行将落日之際,想到一個姑娘家這個時候跑到野外終歸不太好,便勸她道,“馬上天黑了,趕緊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不知怎的,竟一下子紅了臉。
“那……那個,元公子,不知可否……可否……”
“怎麼了?”
“可、可否喊妾一聲名字?”她鼓足了勇氣,也不知是克服了多大的窘迫與羞赧,眼中竟又泛起淚花,“我名叫青葭,許青葭,喊一聲就好……”
盡管心裡疑惑不解,可也好辦。元稹笑了笑,大大方方朝她行禮,“青葭姑娘,日後多加珍重。”
“嗯!珍重,”許青葭連連點頭,歡喜的淚終于溢出眼眶,她擡手一擦,回以萬福禮,催促道,“快去吧,那位兄弟已經走遠了,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回頭一看,盧謙那小子果然已經跑沒影了。元稹默默腹诽他一句,随即撩袍上馬,朗聲道别後一揚鞭,青骢馬便載着他如箭離弦一般疾馳而去。
陣陣馬蹄擊起一團團塵土,墨色的披風獵獵翻飛,與那青玉般的馬兒鬃毛一同将落滿地的夕陽餘晖托起,在這荒草叢生的小路上劃出一道星火般耀眼的風景。
送别之人久久停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茫茫天地間。
這風景在心中烙下的印記,怕是再難以磨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