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秘書省的柳蔭小道下,一個胖小夥校書郎正抓着兩頁抄錄的詩稿反反複複對比确認,可幾番動作下來,依舊不怎麼相信自己的眼睛。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知退,你阿兄他們,真的不是演的麼?”
“不是。”白行簡奪過那兩頁詩稿,瞥他一眼,“平時動不動找我要阿兄和元禦史的和詩,給你看了你又懷疑他倆是演的,你說,我到底該如何伺候你呢?”
胖小夥連忙解釋,“哎呀知退,我這哪裡是懷疑的意思,着實是令兄與元禦史之間……這也太過離奇了……”
“說實話,若非親眼所見,我也覺得他倆是演的。”白行簡攤開手聳聳肩,“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隻要是他二人之間的事,再離奇都是有可能的。”
他把詩稿疊好揣身上,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他道,“話說回來,周兄,我阿兄的詩作裡,你最喜歡哪一類呀?”
胖小夥眼中頓時大放異彩,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那、那當然是令兄與元禦史的唱和詩啊!”
白行簡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嗯……除此之外呢?”
“……秦中吟、新樂府自然也是佳作,聽說連聖人都時常拿在手中諷誦呢。不過知退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麼境界,就喜歡觀他二人之間的情誼送往嘻嘻嘻……”
“嗯,不錯。”他伸手攬過胖小夥的肩,重重拍了兩下,意味深長地叮囑道,“若是哪天我阿兄親自問了,建議你還是換種說法比較好。”
胖小夥心裡一緊,“怎麼,白學士聽了會生氣嗎?”
“行簡!”
身後猝不及防一聲熟悉的呼喊,把正在交頭接耳的兩人吓得相互一掐。
“白白白白學士。”
胖小夥行了禮,随即絲滑地溜了。
“怎麼了阿兄,今日竟有空回秘書省故地重遊?”
白居易罕見地沉着臉,也不理會弟弟的打趣,開門見山道,“一會回去的時候去趟新昌坊,和你阿嫂說一聲,我今晚臨時安排有值班,就不回去了。”
“出什麼事了,一下子這麼忙,”白行簡瞬間斂了笑容,把他拉到一邊詢問,“李尚書遠赴淮南,裴學士又得了相位,對頭和親黨正巧一落一起,按理來說應是好事啊……”
“什麼對頭什麼親黨?”
白居易瞪他一眼,竟有些疾言厲色。
“你從哪兒聽說的李尚書是對頭?裴學士與我們不過共事的關系怎會是親黨?你何時竟學會了以朋黨論人際關系?”
不知已有多少年沒被兄長這樣責問過,白行簡頓時大氣也不敢出。
“好了好了,總之,别忘了結黨營私在曆朝曆代都是大忌,外人如何揣測我們管不着,”他擺擺手,示意白行簡不必太過緊張,“可我們自己務必要分清正常交往與結黨牟利的界限,不對他人輕易揣測,也不做落人口實的事。”
白行簡點點頭。
“那……到底是什麼,惹得你如此不快?”
“成德的王士真死了,陛下想趁機出兵将河朔三鎮全部清洗一番。”
“啊?”
河朔三鎮盤踞多年,無論兵力還是财力都異常雄厚,絕不是李純想吞下就能吞得下的,且一旦發兵,就意味着望不到頭的強征暴斂民不聊生。
這件事别說裴垍的翰林學士班子了,就連白行簡都明白是萬萬不可行的。
“看來問題就在于陛下聽不聽勸了,可按理來說陛下應該會聽裴學士的話啊……”
白居易打斷道,“好了好了,既已收工,就趕緊回去吧。”
“行呗,那我回去了,我會告知阿嫂的。”白行簡與他告别,“你在宮裡也多加保重,若是深之兄不小心朝你噴火,可記得躲遠點……”
二人一同走出秘書省,随後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分道而行。
剛剛行簡隻說對了一半。白居易邊走邊想。
如果真的隻有陛下自己的想法,那就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關鍵就在于,他身邊的那些人會做出什麼。
那些面龐白淨、尖聲細語的宦官。
前些時候裴垍因制科考試的舉子被誣以妄言不敬一事而連帶着被罷職,外頭人人都以為是李吉甫做的,可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件事,多半與李純身邊的宦官脫不了幹系。如今李吉甫走了,隻剩下他們,來面對這未知的威脅,再加上裴垍還拜了相,更是木秀于林。
他揉揉眉心,迫使自己停下了思緒。近來雜事頗多,唯有像這樣走在路上的零碎閑暇能容許自己想些暖心的人或事。
比如,微之。
“你先起來,”元稹蹲下身将許娘子扶起,壓低聲量說道,“他們具體做了哪些事,什麼時候做的,仔細想想,一條一條說清楚。”
她整頓一下衣衫,輕蹙眉頭沉思起來。
“妾與家父本是通州人,靠四處行醫為生,來梓州不過一年,就被強征了十來次,皆是些聞所未聞的稅目名頭,交不出來便将田産收繳,”她越說越激動,有些控制不住地幾近嘶吼了起來,“妾家中不過僅有兩塊藥田!家父費心照料多時用來治病救人的藥,就那樣被他們連根拔了!”
元稹趕緊示意她停下,待冷靜下來再繼續。
許娘子也意識到自己太過沖動,安靜片刻後,重新換上了輕言細語。
“除此之外,禦史您也看到了,妾淪落風塵,也是拜他們所賜。如妾一般被無緣無故收為奴婢娼妓的不計其數,但凡有所反抗的,便拳腳刀劍相加,這其中有多少死傷,妾也不知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冷,眼淚在眼中聚了起來,“妾記得兩月前被他們帶走時,阿耶極力阻攔,當場就被打斷了一條腿,他後來康複與否,生死與否,妾被關在這裡,至今都不知道……”
元稹沉默着聽完這一切,從懷中掏出了一方絲帕遞給她。
許娘子所說與坊間傳言大差不差,若要給嚴砺餘黨定罪,就隻差關鍵性證據了。
不,不對,甚至連證據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們這些人,所害怕的東西。
“你這些想法,記得千萬别再輕易與陌生人說。”他給許娘子倒了一杯水,盡力幫助她平複一些心緒。
“除了您,妾未曾與任何一人說過。”她望着元稹一雙琥珀色的澄淨眸子,低下頭嗫喏着解釋,“方才在席上,妾見禦史雖表面上對他們奉承應和,可眼底卻無半分熱情,又時刻在留心酒樓布局,便猜測您斷然不與他們一路。”
元稹坦言道,“在下先謝過娘子信任,隻是娘子還需明白,在下無法輕易對你做出任何承諾,但既已來到東川,必當全力以赴。”
許娘子面露喜色,正準備再次跪下,又被及時阻止了。
“對了,既然您是來查案的,不知……”她猶豫了一會兒,似是想起什麼事情但卻不知如何開口,有些支支吾吾道,“那個,妾手上有兩封書信,内容似是他們在商議征稅之事,不知會不會對您有所幫助?”
元稹有些驚愕。有用,太有用了,可這麼重要的東西,是從哪兒得到的?
她揉搓着衣袖,聲如蚊蚋,“是上個月去錢長史府上獻樂,趁人不備,盜來的。”
元稹:……
這姑娘的膽子,怕是能與那劉夢得不相上下。
“妾發誓,隻拿了這兩封書信,其他财物一概不曾染指!”她望着元稹那陰晴不定的神情,當即準備第三次跪下。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别誤會。”元稹直接眼疾手快拽住了她,“這兩封書信,我需要帶走。還有,眼下雖然沒什麼進展,但我可以先将你救出去,你出去後,快些找到你父親,然後離開梓州,莫要再回來了。”
許娘子連聲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