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年三月,良辰正逢春。
這一年的元稹将将而立,正如璞玉初成璧一般粲然耀眼。這天,初授監察禦史的他帶着按覆東川任敬仲案的公務,同禦史台令史盧謙一起自長安城西出發,朝着蜀地的方向前行。
“晚輩還是認為,叔父此時派他去捅嚴砺留下的這個爛攤子,甚為不妥。”
宮牆腳下,有兩人結伴而行,髭須斑白的那人着绯色官服,神色凝重卻不掩嶽峙淵渟的氣度;另一個稍年輕的着綠色官服,看上去心裡似乎正憋着火,表情遠比前者要擰巴得多。
裴度見他沉默着沒理會自己,愈發急躁起來,“上次為了東川的事當廷都能與叔父翻臉,這次制舉又出了這樣的岔子,那李中書擺明了要針對您,這樣大張旗鼓地去東川查案,保不齊又将激得他再出什麼歪招……”
他所說的岔子,正是不久前結束的賢良方正直言極谏科制舉考試。這場考試中登第的三甲——皇甫湜、牛僧孺、李宗闵,突然被扣上了“策語太切”、“無所避”的罪名,導緻兩名考策官皆被遠貶出京,順帶也連累裴垍這個覆策也丢了翰林學士的職權,降職為戶部侍郎。(1)
據說,這一切都是李吉甫的手筆,為的就是将裴垍趕走。
裴垍聽得眉頭一皺,當下示意裴度噤聲,随後攥住他的手腕将人大力拉至一個僻靜的角落。
“你遇事向來沉穩,怎麼如今變得這樣聽風就是雨!”
劈頭蓋臉的斥責,令裴度有些發懵。
裴垍偏頭深歎一口氣,向他解釋道,“制舉的事,不是他做的。”
“什麼?”裴度瞪大了眼睛,“可宮中傳言……”
“越是傳言甚廣,就越要提高警惕!那三名舉子的策文我看過,并無半句針對當朝為相者的攻讦,如何能得罪到他李中書頭上?”
這番話的語氣極輕,可落在裴度耳中,卻有如千鈞之重。
怎麼會……若當真如此,那這背後會是誰在搞鬼?
“是誰做的,與你無關,切莫無端猜測。”他瞧着侄兒眼中的遊移不定,再次緩和了口吻,“中立,叔父知道你關心則亂,可身在朝中,最忌諱的就是感情用事!所謂的流言,但凡你身邊有成十成百的人在傳,也隻能說明那些都是他們希望你聽到的,不能說明那就是真的!”
“……是小侄冒失了。”
仔細想來,的确,雖然李吉甫有足夠的理由對裴垍下手,但這樣兩虎相争的局面,卻無疑是最容易被第三人抓住機會從中作梗的,因為無論哪一方出了問題,大家的第一反應隻會懷疑到另一方頭上,而那個第三人,往往能隐藏得很好。
“況且,東川那邊的情況,最宜速戰速決,你也不想看着三川變成下一個河朔三鎮吧?”
“……是。”
“所以,今後再勿因一人之故而忽視大局,記住了嗎?”
“……小侄謹記。”
大明宮裡那詭谲的罡風,終歸吹不到繁花遍野的蜀道上。
三月的春雨将秦嶺以南的川蜀大地滋養得錦繡叢生,與尚在冰雪覆蓋下的秦嶺截然不同。元稹策馬自秦嶺南下入蜀,不過一日之間,就仿佛從嚴冬穿越至陽春。
走在前頭的盧謙時不時回頭瞧上一眼,在看到身後的元稹越走越慢,甚至于停下來不知在踯躅些什麼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回馬去查看他的情況。
隻見元稹正拿着一支短毛筆,時而沉思時而在幾頁薄紙上寫寫畫畫,缰繩都從他手中脫離了,就那麼松松垮垮搭在所騎青骢馬的玉色毛發上。
“你們讀書人怎的還有這番絕技?”他看一眼身旁那壁立的險山怪石,詫異的驚呼中略帶三分恐慌,“您多看着點路吧,别一個不小心從這山道上翻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
元稹低着頭解釋道,“樂天沒見過這蜀中美景,我就記下來帶給他看。”
話音還沒落就複又低着頭完成了寥寥數筆。
……又是這個名字。
作為一個禦史台小吏,盧謙平日裡除了工作與薪俸也不怎麼關心其他,自然不認得白居易。
直到他跟着這位元禦史自京城同行以後。
自禦史台共事以來與他相處了一個月,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足以看出他是屬于真心實意為國為朝賣命效忠的那一類人,自己也早已習慣了他那幾近刁鑽的工作做派,别的不說,光是為了弄清任敬仲案的來龍去脈,就能把所有相關的案卷、律令研究一整個通宵。
也隻有在幫那位白樂天記錄蜀中美景的時候,才略微拖泥帶水一點。
“什麼好東西,讓我看看……”他忍不住了,不客氣地伸長脖子湊到元稹近旁準備窺探他給白居易的悄悄話,“還向萬竿深竹裡,一枝渾卧碧流中……就這?”
“……你這什麼反應!”元稹無語了,自己自幼學詩,這還是三十年來頭一次被人嫌棄。
“沒沒沒,我不是那個意思,”盧謙連忙賠笑,“我還以為你和你朋友之間,會說些……呃比較刺激的。”
“刺激的?”元稹挑眉看着對方那不正經的樣兒,話音一轉故意道,“眼下若論刺激還有什麼比得過任敬仲和嚴砺,來來來我現在就與你聊聊他們……”
盧謙急忙求饒,“别别别!你還是繼續白樂天吧,難得片刻閑适,何必提他們那些糟心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