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入了神,幾乎忽略了白居易在旁的碎碎念,直到被李紳推了一把,這才三魂七魄歸位。
李紳毫不客氣地調侃,“你的樂天都嫌累了,還有心思開小差。”
白居易連忙否認,“我哪兒有嫌棄的意思,裴學士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感激都來不及,自當全力以赴。”
對他們這樣的寒門舉子來說,官場上貴人的提攜之恩當然大過天,這既是對自己的認可,又代表着對自己的希望。可白居易也不得不承認,裴垍對待屬意的後輩,也是真的嚴格。
但好在他的嚴格皆是為了行事的高效與端正,下了朝,就是位親善的長輩。平心而論,與這樣的上級相處的感覺,白居易很喜歡。
“微之,你知道嗎,裴學士同我說起過,他也中意你很久了,待你丁憂結束之後,不妨與我一起在他手下工作。”
無論如何也好過單打獨鬥。
“是啊,我看你與這位裴學士脾氣也像,到時候,指不定是誰逼着誰加班……”
“胡說什麼呢你。”元稹語塞,伸手捶一下李紳的胳膊。
“我自然願意,隻是孝期尚有兩年,我……暫時不太想考慮朝中事。”
忠言直谏換來這樣的結果,對初出茅廬滿懷熱血的人來說的确是個不小的打擊。
白居易默默地撫上他的背。
“那就不說了,不說了!”李紳潇灑地一揮手,大大咧咧道,“講真,我也不願聊朝堂上那些糟心事。”
他遇到的糟心事不比元稹少,在去年進士登第後,做了一段時日的國子監助教,随後被鎮海節度使李锜軟硬兼施征辟到幕府中。李锜曾在兩年前被韋執誼罷免鹽鐵轉運使一職,給當時的新政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而以他為代表的州郡地頭蛇們又十分熱衷于招募朝中文才出衆者至自己麾下共事,給自己營造敬才惜才的美名。
然後,李锜反了。
李紳一個頭變兩個大,自己是不可能和他一起反的,可逃也逃不掉,勸也勸不住,于是任由他将自己關進獄中,準備在水糧耗盡之後以死保名節。
可還沒等自己做好心理建設、選好死法後,李锜就敗了,全家被押赴京城處斬,整個過程快得超出了李紳的想象。
如此一來,自己的人生中有了牢獄的體驗,算是又精彩了些許。獲救後他沒急着回朝另謀差事,而是開始四處遊曆,在民間市井與山川河流間走走停停,好不惬意。就在不久前他遊蕩回長安,知道元稹正丁憂在家賦閑,幹脆住到了靖安坊元家宅院裡。
盡管家中停俸需節儉度日,元稹絲毫不介意再多管一份飯食,他同白居易一樣,比起麻煩,更不喜歡孤單。
“來來來,給你們看我這一路的見聞……”
他們興緻勃勃地接過詩冊翻看起來。
“這裡是引的民間歌謠嗎?果真質樸有趣,我就說嘛,采詩這件事完全不應當停下。”
“尋常人外出遊曆多愛記錄風光美景,公垂反倒專對民間時事不吝筆墨……”
“……這樣多好,詩賦成了故事,也就更接地氣、便于傳唱了。”
“看這幾首,有漢魏之樂府遺風啊……”
詩篇,故事……白居易似乎記起了什麼,忽然抓住二人激動不已說道,“我在盩厔時寫過,應王質夫之邀而成的《長恨歌》,與公垂這二十首的風格有些不謀而合之處,當時忙起來竟忘了寄給你們評鑒……我現在就去默寫出來。”
說罷興沖沖地走到書案邊提筆就寫。
元稹不由得跟了上去,饒有興緻地問他,“王質夫是誰?”
李紳:……
月色涼涼,入秋的夜早已熟睡,可房中的三人似乎越來越興奮。
“可真是……曠絕古今之佳作啊!樂天,我有預感,這首《長恨歌》,必将流傳百代,萬世不朽!”
“哎微之你别搶,讓我抄完!”
“如何,能看得出我懂情愛吧!”
“……你寫這《長恨歌》,莫不就是為了證明你懂情愛?”
白居易放下筆伸展着雙臂和腰,懶懶道,“其實我原本不喜這詩的要旨,隻言情愛不及其他,終歸太過短淺。”
他覺得,寫詩就要寫民生百态,就要寫蒼生疾苦,就要将這世間的瘡疤一一揭露于陽光之下。
“短淺如何,深重又如何,”元稹拿着那幾頁筆墨愛不釋手,“一首詩的分量,沒有那麼輕,也沒有那麼重。”
白居易笑道,“既然元大才子喜歡,那可否賞臉為在下和上一首?”
“隻要白學士不嫌棄。”
李紳瞧見他二人膩歪地你一言我一語,頓時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連忙打岔:“别把我忘了!我的和詩可要二十首呢!”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