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鄭氏的靈柩被送往鹹陽安葬。自元府君故去二十年後,這個家終是失去了父母一輩,留下元稹兄弟四人,從被庇佑的一方慢慢學會去庇佑他人。
元稹八歲就沒了阿耶,對父親的印象不深,在他的記憶裡,唯有兄長和阿娘,是成長過程中最親密、最依賴的人。因為有他們,即便早早失去父親,即便生活清貧困苦,自己也始終甘之如饴。
尤其是阿娘。
元稹始終覺得,與其說她是一個堅強的母親,不如說她是一個君子。
“微之。”
他閑來無事,正在院裡将家中一本本發黃的書卷攤開晾曬,被一聲輕喚打斷思緒,一擡頭,見是白行簡。
這兄弟二人長得像,聲音也像。不過還好,對他元稹來說區分起來輕而易舉。
“還未賀你進士登第,”他放下書本準備邀他去堂中小坐,“曲江之宴可還玩得開心?”
近期是白行簡的大喜日子,哪怕此刻身着素衣不加半點雕飾,也掩蓋不住他周身的容光煥發。
“尋常的遊樂而已,何況我也早就沾着家兄的光體驗過了。”他攔住元稹,眉宇間難得顯露出一絲凝重,“雖然不比家兄,但在我面前其實也不必強顔鎮靜,想哭就哭吧。”
“已經過去半年了,我沒……”元稹下意識矢口否認道。
白行簡不等他說完,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一看,隻見手上幾處泛紅的指甲印子,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滲着血。
“果然,和阿兄所猜的分毫不差,”他看着元稹躲閃着目光把手縮回去,無奈又痛心,“你這又是何苦呢?”
有些事情會随着時間的流逝愈演愈烈,比如悔恨與自責。去年九月,元稹因言獲罪,左遷诏令下達不過三天,母親就急劇病笃離世。
如果自己沒有出這麼一樁事,如果沒有惹得聖人不耐煩,阿娘會不會相安無事地活下去?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阿娘。
在盩厔那一晚,白居易一看到他手上的傷痕就知道他最大的心事不是母親的離世,而是母親為什麼會離世。
這樣的執念一旦起了,就不是三言兩語的開解能根治的,白居易放心不下,便去信給白行簡多加留意元稹的狀況,事實也證明,他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在慢慢走出親人逝世的陰影,反而有些越陷越深了。
“阿兄說,他知道你,即便重來無數次,也依然會不計代價去做那些你認為正确的事,這樣的微之,是整個元家的驕傲,老夫人怎會怪你。”
“知退,”元稹擡頭問道,“他一切都好嗎?”
白行簡瞧見他的反應,無奈撇撇嘴。好吧,又被阿兄說中了,這人該明白的全明白,用講道理的方式開解他根本沒用,最有效的辦法,除了自家阿兄的一個擁抱再沒有其他了。
“阿兄嘛……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這是句大實話。
說白居易過得好,畢竟盩厔地處京畿,雖然算不得比肩長安洛陽的富貴鄉,但也絕不是什麼窮鄉僻壤,一應生活保障樣樣俱全。
可若說他過得不好,也的确是事實。他想盡快調回京城任職,做夢都想,可也知道若要名正言順提前回京,隻能靠出色的考課成績來引起朝廷的注意,萬萬心急不得。
于是他早早就開始準備,徹底過上了宵衣旰食的生活。盩厔作為長安的重要谷糧産源,農事向來是全縣要務裡的重中之重,如果今年能想辦法增産,對他這個縣尉來說絕對是大功一件,可僅僅抓住這一件事還不夠,城内的治理照樣不可忽視,更不可能用強迫壓榨百姓的手段來達成那些生産目标。
該怎麼做?
白居易冷靜地分析着全盤計劃,腦中慢慢有了清晰的思路。他先花了幾天時間将唐律中的每一條律令加上了注解,并配以案例用作參考,将自己昔年為應考書判拔萃科所積攢的功力發揮了十足十,注解完成後又派趙吏将它們下發給縣城中的一衆裡正們,敦促其勤加學習,平日按律行事,百姓之間若有矛盾盡量當場就解決,并将百姓聲望納入到裡正們的考核體系,對上考者施以重獎。
這樣一來,相當一部分瑣事便被下放了出去,自己也有了更多的精力去研究糧食增産。按常理來說農事裡最大的威脅無外乎天旱缺水,盩厔所在地又少河流湖泊,他便找來精于水利之人反複對土地進行考察,接連新打了幾口井分布在廣袤的農田四周;除了開發新的水源,他同時也勤加種樹,力保水土不流失,一時間,幾處光秃的荒地上變得綠蔭重重。除了水的問題以外,蟲害也有可能發生,于是他又找來經驗老道者天天與其一道檢查田裡的蟲患,挨家挨戶給農人傳授經驗。
他自知并不精通水務、農務等具體到如何上手操作的諸多事情,就在民間四處搜尋攻于此道的能人異士,将他們請來對一應工作嚴格把關。到了農忙時節,趙吏他們為了催收依舊會下地幫忙,白居易幹脆同他們一起扛起了鐮刀鋤頭,短短一兩個月時間裡,他做的農活比過往幾十年裡做過的加起來還多。
老天還算仁慈,今年格外風調雨順,災害一個都沒出現。夏稅期限臨近,白居易一看收成統計,竟足足比去年多了将近四成,成為盩厔近十年來的産量巅峰。
盡管地方官員的小考尚未到來,但他在盩厔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了中書舍人裴垍的注意。
裴垍原本以考功郎中充任翰林學士,在中書省内負責吏治選拔等事務,平日裡看人隻看才幹學識,從不論親疏遠近。白居易在過去半年裡也曾給包括裴垍在内的朝中要員寫信自薦,那時裴垍與他不熟,對他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制科考中的優秀名次而已,但依然多留了個心眼,派了禦史到盩厔暗中走訪了一圈。
事實證明,這個名叫白居易的後生絕不是一個隻會吟詩作賦的繡花枕頭,如此才智與心性,不正是朝中最需要的麼?
就這樣,距離任盩厔尉僅僅時隔一年左右的時間,白居易就被調為京兆府考官、集賢院校理。
一下子從九品縣尉晉升為五品朝官,這樣的速度不可謂不驚人,但他始終清醒着沒有飄飄然,知道這一切都有賴于裴垍的提攜。
“累,可累了。”
一豆燈火映出窗外的槐影,這秋雨中的泥濘芬芳令人恍惚間以為置身華陽觀小院。
元稹家的書房小閣樓上聚了三個人,這三人一如從前那樣,李紳滿心好奇地問,白居易絮絮叨叨地答,元稹則安安靜靜地看。
他有些曬黑了,也變瘦了,可眼神卻亮亮的,像極了那年西明寺裡,春風得意的探花郎。
何況他的樂天,馬上就要就職翰林,成為一名真真正正掌天下事的學士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