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亮,今天來得好早!”幾人說話間,又有一人放下鐮刀,将剛剛收好的麥子放在腳邊理了理,随手抹去臉上的汗加入進來。
“這位就是王居士,王質夫,同在下一樣,山野耕夫一個,全靠趙兄分派些文筆活計養活哈哈哈……”
“若非二位文采出衆,這活計恐怕也出不了縣衙,”趙吏瞧着陳鴻手中的酒壇子,惋惜道,“隻是我隊中規矩,上工日禁酒,就不陪幾位暢飲了,改日再回請諸位!”
随即招招手繼續回田中收麥子了。
白居易望向陳鴻、王質夫二人,候鳥覓得新林一般的喜悅在不知不覺間攀上眉梢。
京中少水,比之城郊更熱上幾分。
杜佑在房中聽仆從說着外頭的情狀,即使屋内四面透風,在七輪扇的作用下早已滿是涼意,仍無法平撫他越聽越煩躁的心情。
“……元拾遺的那份口供,據說出自于當時跟在田胤身邊的親衛,現在人和東西都已經在刑部了,說是……真僞随時可驗……”
杜佑眉頭緊蹙,不耐煩地揮揮手,仆從知會,當即悄聲退下了。
又是元稹!
如今川蜀戰事正膠着,田胤作為高崇文身邊的副将,正出身入死效命沙場,元稹現在翻出五六年前的舊事咬住他不放,是要做什麼?
說什麼田胤在當年徐州叛亂時趁機出逃,途中又縱容手下官兵劫掠符離村莊,真是笑話,自己當時就在徐州平亂,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他一個毛頭小子也不知從哪道聽途說的!
他一個徐州兵将,若不想跟着張愔一起反,直接來向自己請降就是了,怎會多此一舉地出逃?
朝廷正缺精兵良将,田胤又深得高崇文器重,憑自己與高崇文的交情,若他班師回朝就被陛下要人,自己在他面前又該如何自處?
元稹前不久以杜兼任蘇州刺史半途改任郎署一事來诘問自己,自己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他計較了,怎麼還沒完沒了地找起麻煩來?
他腦中一陣眩暈,自從劉禹錫走了以後,他的精神狀況就始終不大好。
冷靜下來沉思一陣,他鋪開筆墨,開始寫起奏疏來。
比起杜佑,李純的心煩氣躁并沒有好多少。
他将平日裡的一應事務搬到了臨近太液池的含涼殿,可即便有水氣擋住部分暑熱,殿中又盛放有冰塊降溫,他依舊燥熱難耐,眼前書冊上的字,一個都沒看進去。
立于他案前的元稹反倒鎮定非常,看不出什麼波瀾起伏。
當皇帝的這大半年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要效仿太宗文皇帝甘于納谏的作風,可自從元稹就任左拾遺以來,他忽然發現,這樣當皇帝未免太累不過。
這人明明年歲不大,可事兒怎麼就這麼多?他要擴谏官之職權,朕答應了,他說诏令既下不得輕易更改,朕也将追制都召回了,他說邊地将帥多有養寇自重之嫌,朕又答應他擇日必将整改,後來又說什麼教太子、封宗王、出宮人……還有什麼,禁朕的非時貢獻、省朕的出入畋遊?
現在,他又要彈劾什麼……高崇文的部将?
他以為他是誰啊?
不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他一介小小的左拾遺,憑什麼對朕要求這要求那?國家不是還好好的嗎?朝中說話好聽又精幹的人才多得是,他有什麼理由覺得,如今這個位子非他不可?
盡管心裡堵滿了氣,可李純表面上仍表現得心平氣和,對元稹說道,“愛卿所言田胤所犯之罪,朕會派人核實。如今西南戰事要緊,無論前線将帥過去都做過什麼,也須等到戰事平定再議,你能明白麼?”
元稹颔首行禮。他知道,李純表面上是在讓步,實際上是想等他們回朝後,把田胤的麻煩事丢給高崇文來處理。
縱容部将劫掠村戶,在經安史之亂洗劫之後的大唐已經算不得稀罕事了,即使将人抓着,怎麼處置也是可大可小,尤其戰時的武将隻受軍令所限,律法什麼的,對他們根本沒什麼約束。如果真像他所說的等叛亂平定之後回朝再議,軍功傍身加上高崇文的力保,恐怕田胤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懲罰。
不行,絕對不行。其他人暫且不論,可田胤,不行。
“為将者,掌士卒邊民之生殺存亡,非有德之士,斷不可充任。徐州本為上州,符離又是谷糧生産重鎮,田氏不顧社稷之安危,僅為一己之私利毀田地、劫村莊,緻使十戶九空,實非為人之道。”
他的喉尖有些酸澀,平複一下心緒繼續說道,“陛下聖斷,臣不敢質疑,但請陛下念在生民無辜的份上,嚴懲兇徒。”
李純揮揮手,“朕自有公斷,你先退下吧。”
元稹行過禮,退出了宮殿。
一出門,熱浪便劈頭蓋臉籠罩了全身。他手心冷汗涔涔,此刻被這熾烈的大太陽一照,卻也沒什麼酷熱的感覺。
按理來說了卻了一樁非做不可的事,本應感到輕松愉悅,可相反,他的心頭沒來由地沉重起來,仿佛被浸泡在了冰冷的湖底。
是感到了聖人的言不由心嗎?是為了苦難的衆生而悲怆嗎?
他也說不清。
唯一說得清的,或許隻有在遠望西天的雲彩時,湧上來的絲絲想念。
樂天,此刻的你,在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