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爛漫的夜晚,蟋蟀成了樂師,連風也不忍叨擾。
元稹獨坐在窗下,手捧着一疊書信反複摩挲觀閱,遲遲不肯就寝。寄信的人也不知經曆了什麼奇遇,絮絮叨叨了足有十來頁,從新奇見聞到日常衣食,恨不得将自己在外度過的一分一秒都掰開揉碎展現在元稹眼前。
信箋裡除了對生活瑣事的碎碎念以外,還有一首詩。
“……到官來十日,覽鏡生二毛;可憐趨走吏,塵土滿青袍……”
随遇而安如樂天你,也開始叫苦啦?
元稹知道白居易并非真的遇上什麼天大的難處,真正的苦,他不會這樣挂在嘴邊抱怨,相反,平日裡他抓着自己這樣大倒苦水,多半都是為了……
撒嬌。
他不由得想起那夜在華陽觀,沉醉夢鄉中的白居易攥着自己袖口不放的樣子。
像隻貓兒。
一别已有數月,也不知他獨自在外過得好不好?
自從他們一人留朝中一人赴都邑,元稹算是深深領會到了什麼叫身不由己。明明相距不遠,可他和白居易皆因職責所系,不能擅離任地半步,真真應了那句“相去半日程,不得同遊遨”。
淡黃的信箋散出隐隐的松香,上頭那早已看慣的俊秀字迹,不知為何變得分外靈動,就好像那筆墨馬上就要擺脫掉紙的禁锢,開始蜿蜒遊走,勾勒出那人的模樣。
元稹第一次發覺,想念,原來是這樣看得見、摸得着的。
他幾乎沒有思索,提筆便寫下和詩,熾烈得宛如他心間流淌的熱血。
這天,高崇文收複成都的消息傳至朝中,自然而然地,有關他的一切便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元稹将田胤在徐州的所作所為捅出來時沒有刻意藏着掖着,許多人都有所耳聞,但由于兩位當事人着實算不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因此并沒有掀起什麼水花。
可如今,高崇文的捷報頻頻傳來,田胤作為他麾下猛将,助王師連克數城、戰功赫赫,已然名聲大振,于是這件事自然而然就被頂上了風口浪尖。
劫掠村莊聽上去嚴重,但在現下禮崩樂壞、遠不如百年前那樣律法森嚴道德又高尚的李唐社會裡,似乎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孽。評判一個人是非功過的,不是看他手上幹淨不幹淨,而是看他的地位,權勢,以及人脈。
田胤一戰成名,對比起元稹,自然既有地位,又有權勢,還有人脈。
這是大部分人看到的表象,可眼尖的朝臣卻知道,首次立功的田胤實際上沒什麼根基,所依賴的,全是高崇文的信任與扶持,一旦高老将軍對其轉變态度,他就無異于海上浮萍斷了根系。
“無論如何,微之,你這次實在太過冒進。”
鄭餘慶邀了元稹來自己家中用餐,席間屏退了所有仆從,隻留他們二人一個痛心疾首不住責問,一個沉默無言若有所思。
“世叔不知,晚輩……晚輩在符離,有故友為他所害。”
“少來,你在符離哪裡有什麼故友。”鄭餘慶瞧着他的神色,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他太熟悉元稹了,幾乎是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後輩一路科舉、入仕,可饒是如此,他在聽到元稹近來的作為之後,仍免不了陣陣心驚。
“你們年輕人血氣方剛好打抱不平,這不是什麼壞事,誰年少時還沒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可你着實不該一上來就拿朝中重臣開刀!重臣的親信也不行!”
盡管心急,語氣也重,可鄭餘慶到底沒有真的發脾氣。
元稹心知他是為了自己好,也不急着辯駁,反問道,“可世叔您不也在查處官員營商案時,順帶将中書主書滑渙貪污受賄一事捅了個底朝天嗎……滑渙此人,可是算得上天子親信了。”
不久前鄭餘慶奉命查辦群玉閣背後的産業網,将俱文珍、劉光琦一黨徹底端了個幹淨,可他在事後不問李純的意思,又順着劉光琦這一環摸到了他的好友、陛下的寵臣、中書主書滑渙身上,把他做過的“好事”全部抖了出來,還上奏力請嚴懲。
鄭餘慶一時語塞,遲疑半晌才含糊回怼道,“你的情況能和我比嗎,我好歹是當朝尚書左丞同平章事,常人輕易動我不得,可你呢?不說高崇文了,之前你彈劾杜兼時,那杜佑但凡較真一點,你如今沒準兒都不在京中了!”
他有些激動,悶悶倒出一杯酒,一仰脖子飲盡。
“不過你也别擔心,高崇文雖然器重他,可卻向來懂得明哲保身,如今事情鬧大,也不一定就會硬保田胤。”
“……晚輩受教,”元稹乖巧點點頭,又指指案上的菜,小心翼翼提醒道,“世叔我們還是先吃吧,都涼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鄭餘慶嘴上嗔怪着,可還是命仆從把元稹最愛的那盤蘑菇重新熱了。
随後沒過多久,鄭餘慶被李純罷相,任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一個閑得不能再閑、毫無實權的職位。事情雖然發生得突然,但他本人卻似乎早有準備,離京時堪堪與趕來相送的元稹擦肩而過,隻讓仆從給他帶了句話:
“好自為之。”
又是這樣。
元稹已記不得這是第幾次看到親友降職離京了。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高崇文押送着敗軍之将劉辟班師回朝,他早已知曉田胤所犯之罪被人告發,當即就将人綁了并讓其作出負荊請罪狀跪在殿外,自己則進殿,将西南戰果放在一旁,首先要求對田胤秉公處置,該賞就賞,該罰就罰,并表示自己絕不徇私。
高崇文的态度,令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氣,同時也得到了一邊倒的稱贊,将軍在外浴血拼殺,對待部下賞罰分明,于己又心懷蒼生疾苦,毫無半分結黨之意。
相較之下,趁着老将軍在外征戰時突然對其發難的人,可真是心懷叵測,太過險惡了。聽說那人好像是什麼……制科榜首?真是德不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