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腦中靈光一閃。
“這不就是,微之向來喜愛的菊花嗎?”
他興奮不已,在院中比劃起來,“這裡紮幾道竹籬,旁邊的空地上再搭個小亭子,我們将來可以一邊賞菊一邊飲酒下棋,微之你看如何?”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所幻想的生活裡,處處可見元稹的影子。
元稹笑道,“你喜歡的就是最好的。”
他們四處走走停停,時不時讨論些便宜好用的家居小物件,白居易幹脆掏出了随身的紙筆記起來,不及片刻便記滿了一頁。
他們登上那座小閣樓,推開四面的窗戶,陽光頓時穿透了整間屋子,亮堂堂的看着便開闊清朗。遠處的小村子升起了袅袅炊煙,在碧藍的天空之下恍若一幅美好的煙火畫卷,看一眼都能心情舒暢。不得不承認這所宅子真的極妙,完全值得如此認真謹慎地打點。
元稹久久沉浸在那田園村莊的美景中,目光無意間一掃,卻看到一隊人馬正朝着那村子快速靠近。
“那是什麼?”他下意識一指,引得白居易也湊過來看。
那隊人馬皆是相同的衣着樣式,為首的那個身穿紫袍,似乎是宮中的……神策軍?他們約莫有十餘人,馬背上時不時反射出一道寒光,似乎還帶着兵刃。
白居易看得心中一冷。
村莊,百姓,官兵。
腦中一根弦似是被劇烈挑動了,不安的回憶瞬間湧上心頭,元稹察覺到他的異樣,轉頭一看,被他的臉色驚得一愣。
還未來得及出口詢問,白居易忽然轉身快步沖下樓,一語不發匆匆來到馬廄,跨上馬一甩鞭子,朝着村莊的方向絕塵而去。元稹擔心着他的反常舉動,卻也沒有強行勸阻,騎上馬緊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村子裡的人家不多,那夥人就這麼橫沖直撞地闖進來,掀起一陣雞飛狗跳。為首的紫衣人跨在馬上居高臨下,對着聚過來的村民喊話的樣子像極了在發号施令,而非解釋。
“宮中采造,都配合點!”
說罷,幾個手持鋸斧的官兵便開始動手鋸那院中一棵粗壯的老木。四周的村民大氣也不敢出,宛如一個個泥胎木偶,滿院回蕩着鐵鋸拉動木頭的聲音,格外刺耳。
主人忍不住跪下哀求那紫衣人,“郎君行行好,這棵樹已經種了有三十年了……”
“如此可造之材,”那人譏笑道,“回頭為你請一功!”
“咦,老人家,我看你家這梁柱也不錯。”一個官兵随手抽出佩刀來到主人房前對着梁柱敲敲打打,“我看不如……”
“這梁柱拆不得啊!若是拆了,草民一家便無容身之所了!”主人不住磕着頭,磕破了皮滲出血來。他心疼至極也恐懼至極,可除了卑微地跪地央求,也再沒有其他辦法了。
不多時,那碗口般粗壯的樹就被連根據斷,它轟然倒地那一刻的巨響,震得在場村民心裡俱是一恸。
“算了算了,砍得多了反倒不好運回去。”紫衣人擺擺手,對今天的收獲甚是滿意。手下的官兵将樹綁在車上,趕着馬吆五喝六地走了,再不理會四周的村民,就好像他們根本不存在。
元稹握着白居易的手躲在屋後,将這一切動靜聽得分明。那隊人馬帶着一棵大樹走得并不快,可直到他們遠去再也看不到蹤迹,也沒聽到院中一句話語。
為什麼沒有怨言?為什麼沒有怒火?
哪怕趁機咒罵一兩句也好啊!
即便手被緊緊握住,白居易仍感到渾身發涼。那些人不是土匪,不是叛軍,是百裡開外的京城中護衛皇宮的神策軍!可他們在幹什麼?
百姓心裡從此将官兵與匪類等同起來,又将意味着什麼?
他呆呆地邁開步子朝着田野走去,思緒胡亂飄飛,不知在想些什麼,額頭被陽光曬出了薄薄的汗,可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元稹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就這麼跟在他身側一同走着,待走遠後,忽然站定,一把拉住他擁進懷裡。
他緊緊抱着他,比方才握住他的手時還要緊。
“又是這樣,”白居易的下巴剛好支在了元稹肩上,他任由自己被抱住,沙啞着喃喃自語,“什麼也做不了。”
上次根本來不及做些什麼,可這次,自己就在現場目睹了全過程,卻依舊隻能看着行兇者揚長而去,無辜百姓受盡欺淩,不敢怒,不敢言。
窩囊,真窩囊。
“這是朝廷授意的行徑,我們毫無辦法。”
元稹輕拍他的背,這才慢慢放開他。剛剛一路跑來,他對白居易的反常情緒已然猜了個七七八八,此刻看着他微紅的眼眶,一顆心似乎都被揪住了。
他沒有出口勸慰些什麼,他知道白居易懂得的道理不比自己少。他就這樣靜靜地陪着他,等他度過這道情緒的檻,再與他一同歸家。
“微之。”白居易伸手一抹臉,算是鎮定了下來,“你前些天提到應制科的建議,我覺得不錯。”
那是在前些天的酒宴上,衆人無意間聊到未來,元稹随口一提的事。白居易當時沒作多想,考試這一類事需得經過深思熟慮,不是鬧哄哄的酒宴上能想明白的。
他望着元稹關切的眼神,勉強扯出一絲笑。
“校書郎秩滿尚需兩年,早做準備,也不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