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把汗擦擦,一會起風了當心受涼。”柳宗元遞過汗巾,看着他滿頭胡亂一擦後把臉埋在了巾子裡不肯出來。
“一個人折騰花花草草有什麼意思,不如去找韓七,你們好好來一場。”
“可别,我又打不過他。”
擡起頭,劇烈活動後通紅的臉色已恢複如常。
“你勇闖刑部的壯舉,微之都和我說了。”柳宗元笑着湊近道,“不管結果如何,這始終是你親手追查出的結果。”
“子厚,”劉禹錫雙手撐地,兩眼空空地望着天,“我真的操之過急了嗎?也是,人家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平時多貪點兒、多拿點兒無可厚非,我一個穩坐長安的文人,享受着人家守邊帶來的和平,又有什麼理由去挑他的刺……”
柳宗元微微蹙眉。
“杜公年歲已高,難免多些顧慮。”
“可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劉禹錫越說越激動,“百年前開國之初,替大唐護國守疆的,可是李靖那樣功成益謙的正人君子!再近一點,五十年前力挽狂瀾救大唐于水火的,也是如郭子儀一般進退有節的賢臣!可如今呢?”
“如今我們身在禦史台,卻對他們不端、不檢、居心莫測的行徑束手無策!不求他們個個活成李靖郭子儀,但求他們講規矩不生事端,難道這很過分嗎?很難做到嗎?”
他情難自抑,聲音顫抖得厲害,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像是在沖着好友發火,有些過意不去,于是再次将臉埋在掌心不住地深呼吸,聳動的雙肩令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在抽泣。
柳宗元什麼都沒說,隻輕輕撫上他的背。
“杜公說得對,如今我們什麼籌碼都沒有,若是保全不了自己,又何談一展宏願。”劉禹錫再次擡起頭時,表情淡淡的,似是冷靜了不少。
“你這不是都明白麼。”
“可是子厚,你知道嗎,”他望着柳宗元的臉,“我不怕任何明槍暗箭,我隻怕……那些錯的、亂的、謬的,已經全部代替了那些對的,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理所當然。”
一陣風吹過,将地上被打落的小葉蕩至空中,蝴蝶一般飛舞起來。
“聞到沒有?這陣風裡,有菊花香。”
柳宗元随手抓住一片飛至手邊的葉子往劉禹錫身上一扔,“你這一句所有人,可真是冤枉了太多人。”
“夢得,”他的聲音沉重而有力,“往昔的清明盛世雖好,可終歸逝者如斯夫,不可追,不可留。既然身逢此世,那就請務必相信,我們生來就是要匡扶社稷、舍身衛道的。”
“如果那些人、那些事已蔚然成風,我們就去把這起風的源頭,掰正了。”
他眼中的寒芒,像是九天的星辰一樣,在劉禹錫心裡刻下了一輩子的烙印。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遙望鴻雁南歸,俯首可見草木黃落、天地肅然。一年的時間,竟過得這樣快。
常樂坊白家宅院的一處書房内,白行簡正埋頭聚精會神地忙活着,他一會拿起桌上各式各樣的書冊翻動起來,似是在做參考,一會提起筆唰唰在紙上寫動着,時不時拿起來讀上一讀。
突然間,房門被一人大力推開,那人一邊往裡走一邊念念有詞:“行簡,你來幫我看一下頭頂上是不是又有白頭發了,若有的話就拔了……”
白行簡慌慌張張把桌上的書冊紙張一股腦合上掃到一邊。
“……寫什麼見不得人的呢?”
“沒什麼,一些話本而已。”他的心砰砰跳着,雖說白家家風不嚴,但自己也着實沒膽量将正在研究的東西大大方方拿給白居易看,尤其是那兩本花樣百出的春宮圖。
好在白居易現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頭發上。
“是有那麼幾根……奇怪,阿兄近來怎麼這麼關注白發的問題,我記得你以前對此渾不在意啊。”
“微之青春年少的,我在他身邊也不能顯得太老态,對不對?哎喲你輕點……”
“在微之面前連白頭發都這麼在意,”白行簡無語地拔下一根,“怎麼在小弟面前就動不動被發跣足?”
白居易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那能一樣嗎,交友如娶親,自然要以禮相待;你嘛……反正更不修邊幅的樣子都見過,被發跣足又怎麼了……”
“等等,”白行簡忽地抓住了破綻,“既要以禮待友,那你見微之的時候頭發自然都是裹好的啊,即便有白發也看不見吧?難不成你和微之在一起時還拆頭發玩?”
“……少廢話!”
白居易一巴掌拍在白行簡手背上。
“等微之從洛陽回來,見了面,記得管好自己的嘴,乖。”
白行簡陰陽怪氣應了一聲。
韋夏卿在今秋任東都留守,舉家遷往洛陽,元稹念及自己愛妻與他父女情深割舍不下,于是也帶着妻子一同去往洛陽安家。就這樣,他開始頻繁地來往長安、洛陽兩地,練出了一身越發精湛的騎術——
比如,兩地相隔将近八百裡的距離,在兩天之内跑完。
聽得白居易心驚肉跳。
“又不是急行軍,跑那麼快作甚,摔了怎麼辦?掉溝裡怎麼辦?撞樹上怎麼辦?”他一拳捶在元稹胳膊上,似乎真的有些生氣,“以後若是不走個三天以上,就别來見我了!”
“……好了,我答應你就是。”元稹可憐巴巴認錯道。
歲末的時光過得波瀾不驚,嘲哳的鳥雀在這片城市上空漸漸沒了蹤迹。
水始冰,地始凍;虹藏不見,天氣上騰,地氣下降,閉塞而成冬。短暫的秋天與大地打了個照面後匆匆離去,年關便悄然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