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一下。”
杜佑表情不善,低頭慢條斯理斟出一杯熱茶。
一旁正放着自己不久之前遞上的奏章,看樣子它連宮門都沒來得及進,就被截下來送到這裡了。劉禹錫站得遠,将這一切猜得分明,他雖然不理解,但知道自己接下來隻要說錯一句話,那杯熱茶就有可能被潑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盡可能站在了開闊的廳堂中央,方便躲閃和逃跑。
“王昌劼借職權之利篡改比部勾檢賬,捏造軍府開銷欺瞞朝廷,助長他人不臣之心……”
杜佑冷冷地打斷,“誰的不臣之心?”
“韓弘,還有俱文珍……”
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發出的響動不算巨大,可無端就能懾得人喘不過氣。一時間,就連架上的翠鳥也停下了啄食,滿堂鴉雀無聲。
“你所謂的證據,就是道聽途說的一面之詞?”
“那不是道聽途說,那是子厚親眼所見……”
“夢得,”杜佑眉頭緊鎖,“且不說你根本沒有真憑實據,即便有,你可曾想過這樣貿然對韓弘出手會造成什麼後果?”
劉禹錫被多次打斷後有些急了,“杜公您聽我說,那天我在群玉閣确實親耳聽到韓弘财路來源多有不明,酒樓掌櫃、内侍省的劉光琦都在替他經營,斷然不會冤枉了他!”
杜佑這次沒有打斷他,臉色卻越來越沉。
“我說東你扯西!”向來嶽峙淵渟的老先生罕見地聲色俱厲起來,“平日裡學起财計兵政你皆能過目即成,可為何在這些事情上遲遲不開竅?”
“三年前徐州之亂平定後,你以為他們就安分了?就乖覺了?根本沒有!可自徐州之後的三年間未有叛亂發生,你以為靠的是什麼?我告訴你,莫說淮西,整個關東之地都要靠宣武那十萬兵馬來鎮住!韓弘在其中的作用,别說你了,就是當今天子,都無法動他分毫!”
“你今天把折子遞上去,明天就有人參你行捕風捉影之事,落個誣陷忠良的罪名都算是輕的!更何況,”随手一翻桌上的奏章,看了沒兩個字又重重合上,“王昌劼在刑部做了多少年,區區一個賬務缺口,隻要他想,就能圓得天衣無縫!”
這一番話裡的意思再明朗不過,劉禹錫沉默着,手心的汗已然冰冷,可他仍有些不服,倔強地申辯,“宣武的十萬兵馬,是大唐的,不是他一個人的……他私通内侍省暗中謀财,确是鐵打的事實啊!”
杜佑逼視着他的雙眸,一字一頓,“那又如何?”
水榭内外再次一片寂靜,似乎連風也被唬住了。
劉禹錫啞口無言,不可置信地望着杜佑,随即又低下頭,目光遊移,無處安定。
“……王昌劼他們的所作所為,您是不是早有耳聞?這樣的事在朝中,都是心照不宣的嗎?”不知沉默了多久,再開口時,他聲如蚊蚋,虛浮得沒有半分底氣。
“夢得,坐。”面對眼前這個幾乎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後輩,杜佑終歸心軟了,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語氣輕緩了許多。
“糾查百官、整肅朝紀,乃監察禦史之本職,這沒有錯,”他推心置腹道,“可水至清則無魚,很多事情你要習慣,畢竟,今時不同往昔。”
“與你交好的韓退之,調查旱災一事可謂盡職盡責,那李京兆的品行德性更是無人不曉,這二人誰忠誰奸,誰清誰濁一目了然,韓禦史彈劾他更是一心為公。可他二人最終落得的結果呢?”
劉禹錫默不作聲。
“這就是現如今的世道,很多東西,不是你憑一己之力就能動搖得了的。過剛易折,你得先學會保全自己,再論其他,明白嗎?”
他已年近七十,一生出将入相,勤勉為政,修身治學,在整個唐帝國中不可不謂德高望重,此刻卻平坐在劉禹錫身旁,同他推心置腹,與尋常人家牽挂子女的老人别無二緻。劉禹錫不願這樣的長輩為了自己愁眉不展,可在此刻,杜公所提出的要求,自己根本做不到。
“杜公,”再擡頭時,他的眼眶已有些略微發紅,“少時教我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志的,是您,現在教我要學會眼裡揉得進沙子的,也是您。”
“這本就不沖突。為什麼人在少時要修習君子之道?立言、立身是其一,其二,便是在日後身不由己之時,保你初心不滅。”
劉禹錫無奈苦笑。自己辛苦忙碌數日,還害得兩個好友餓着肚子一同奔波,卻不得不止步于今日,落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他告别杜佑,離開時,在院牆外遇到了孫諒,因着心情不好,簡簡單單行了禮就準備走,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可孫諒卻叫住了他。
“那本勾檢賬,劉禦史還是盡快還回去得好。”
劉禹錫愣了愣,一股無名火突然從心頭冒起,“既然怕我捅出簍子,怎麼又有膽量引我去看你們的傑作?”
孫諒一如既往波瀾不驚,隻淡淡道,“杜公讓我對你多加關照,我自當盡心竭力,帶你去見識真正的比部司。”
劉禹錫冷哼一聲。
“韓弘到底有多少斂财門路?”
“怎麼?方才杜公沒告訴你麼?”
說罷,也不再繼續刺激他,草草告别後扣響了杜佑的院門。
身後一串遠去的腳步聲怒意未消。
寒蟬鳴泣,蟄蟲坯戶。
柳宗元推門而入時,見一個劉家仆從正捧着一條幹淨的汗巾躲在門邊無所适從,院中舞劍的人勢如狂風蕩平原一般,巨大的力道将枝條細葉打落滿院,帶起的陣陣劍風幾乎能掃到自己臉上。
與其說練劍,倒不如說他更像在撒氣。
“給我吧。”
柳宗元從仆從手中接過汗巾,氣定神閑走到小院旁尋了處台階坐下,也不打斷他,隻靜靜欣賞着這無甚章法的劍術。
劉禹錫似乎有些累了,幹脆停了下來,反手握住劍柄狠狠往下一擲将劍插在了地上,走到柳宗元身旁坐下。他氣息不勻地喘息着,臉上、身上大汗淋漓,整個人像是在冒着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