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大大方方走進去找!監察禦史上門稽查,秉公履職有什麼可遮遮掩掩的!”
白居易一手揉搓着自己袖子上的一大塊油污印子,一邊打量着劉禹錫身上的油污印子,對他的回答顯然不滿意,“上一個秉公履職的禦史,已經去往陽山當縣令了。”
劉禹錫默默蔫下去,目光不自在地向四周逡巡一番,突然瞥見一輛眼熟的馬車正緩緩向尚書省南大門而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三人同時變了臉色。
“夢得”,白居易輕聲道,同時向元稹使了個眼色。元稹心領神會,脫下自己的外袍遞給他——萬幸自己在酒樓時比較靈活,躲閃得飛快,這才沒有被濺上油漬。
“今日之事最好能有所成,如若不然……”
他話隻說到一半,随即麻溜穿好元稹的外袍,将油漬擋得嚴嚴實實,然後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從容不迫地來到尚書省門口,迎着剛剛掀簾下車的王昌劼,恭敬揖禮。
“小生白居易,在此恭候王侍郎多時了。”
劉禹錫目瞪口呆。
“你是……秘書省的白校書?”
在長安,對詩賦感興趣的人一般都聽過白居易的聲名,王昌劼素愛附庸風雅,早已對他有所耳聞。如今見到真人,俊俏如玉樹之姿,和煦如三春暖陽,尤其是那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的臉,單單望着就令人如沐春風,任他開出什麼要求都不忍拒絕。
“正是,”他點點頭,不動聲色換上一種真誠、渴望又帶有一絲怯怯試探的神情繼續道,“小生素來仰慕王侍郎詩才,卻因位卑人鄙,不敢有擾公之耳目……今日方鼓足勇氣來此發願,不成想竟真與王侍郎相見。不知小生能否有幸,以一盞清茶相邀,與侍郎縱叙詩情?”
一番恭維把王昌劼迷得七葷八素,當即答應,兩人便轉頭向皇城外走去。
“别看了,走。”
元稹拉起劉禹錫往後方的圍牆走去,可後者還沉浸在深深的震撼裡,“如若不然什麼呀他怎麼不說完……”
“放心,我和樂天不會敲詐得你傾家蕩産的。刑部在什麼方位?”
“東北角。”
兩人繞到後方的小巷裡,攀上一棵樹朝裡張望着,見刑部大院裡果然一片寂靜,偶爾有人自六部出門去吃飯,也都是一副懶散清閑的模樣,全然沒有半分警惕。
“進。”
說罷元稹直接自樹上一躍而下,踩在圍牆頂上緩沖一步再輕巧落入院中,而劉禹錫從群玉閣上下來後一直有些後怕,盡管眼前的樹和圍牆都不高。
“趕緊!”
“哎呀來了來了……微之你别急嘛,幹嘛一副吃人的架勢。”他盡力鎮定下來,一看元稹一臉冷峻就知道他是真的急了,于是乎乖乖閉嘴,憑着印象找到了刑部司的案卷室。
果不其然,門被鎖上了。
“微之,替我看着點周圍。”劉禹錫不慌不忙從腰間的布兜裡拿出一個薄薄的鐵片,開始對着鎖認真擺弄起來。
這下輪到元稹詫異了,“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溜門撬鎖?”
“韓退之教的,沒想到吧。”
“……”
“你以後若是進禦史台就明白了。很多時候,一味地走正當程序而不耍些手段,隻會令你舉步維艱。”
咔哒一聲,鎖開了。
刑部主刑獄政令,所藏的案卷文檔數量雖多但種類清晰明了,就那麼幾種,各州府送來待勾檢的支出賬又與其他文件差異甚大,想來應該比較容易找。
“這兩架都是刑案文書,這一架是複核……微之你那邊怎麼樣了?”
“在這裡。”
元稹沒有去翻明着擺在架子上的文件,他四處觀察了一番,留意到了書架後邊一處晦暗角落裡的箱子,打開來看,正是一摞摞寫滿了密密麻麻數字的書冊。
類似的箱子,足有幾大箱。
“應該是按時間來收納的,你看這一箱都是貞元十七年……快看看那沒裝滿的箱子是不是。”
兩人俱是耳聰目明之人,一旦認真起來也是同樣雷厲風行的做派。忙活了一陣,果真找到了宣武軍的半年度開支賬。
“一百二十萬……”
劉禹錫非但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勁,一顆心反而沉到了谷底。
發現這一切的過程如此直白如此順利,他們是忘了掩飾,還是根本不屑于掩飾?
“箱子上都落滿了灰,想來短時間裡不會有人再來查驗了。你把它帶走吧。”
劉禹錫點點頭,把賬簿塞在懷裡整理好。現在最重要的,是馬上離開眼前的困境。
白居易送王昌劼回到皇城門口時,已是日昳時分,地上的影子被斜斜地拉長。王昌劼頗有幾分意猶未盡,與他依依惜别。
“侍郎公務在身,耽誤到這麼晚,在下倒不好意思了。”白居易餘光遠遠瞟到了大街另一端元稹和劉禹錫來回晃蕩的身影,劉禹錫生怕自己看不到,還舉了個誇張的大魚燈搖來搖去。
“不妨事。與樂天小友一席相談,真是令老夫頗有年輕之感啊,哈哈哈哈……不必再送了,你也回吧,改日得閑咱們再杯酒論道。”
打發走王昌劼,白居易揉了揉腮幫子,快步奔向二人。
“看你們的神情應是一切順利,怎麼樣,夢得,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彈劾王昌劼。劉光琦和韓弘的事沒有證據在手,暫且先放過他們倆。”劉禹錫将魚燈塞到白居易手裡,“今日兩位餓着肚子舍命陪君子,大恩大德我自是不會忘,待此事落定,會好好酬謝你們的。”
“你還有的忙,那快去吧。”
“哎微之你也别急着趕我走嘛……”劉禹錫擠眉弄眼拱了拱元稹的胳膊,“别忘了我的話。”
待劉禹錫的身影遠去了,白居易這才長出一口氣,伸手往元稹肩膀上一搭,“微之你是不知道,我今天下午笑得臉都要僵了……哎,剛剛夢得說讓你别忘了什麼來着?”
元稹緊張一下午,此刻總算是笑了出來,拉着白居易邊走邊道,“他說啊,王昌劼這樣的人,能少接觸就少接觸,叫我也提醒你今後多注意。”
“若不是為了他,我也不願呀。這個劉夢得。”
他拿着魚燈來回擺弄,陽光打在他的發絲上、臉頰上,本就如璧玉一般的人變得更加柔和、更加靈動了。元稹快步跟上他,突然間攬住他的腰往自己這邊一帶,堪堪避過一匹從後方疾馳而來的馬。
他們似乎忘記了一切的不快,說說笑笑地遠去了。隻有元稹知道,他剛剛沒有和白居易說實話。
那時,他和劉禹錫一口氣逃出了尚書省,逃出了皇城,這才停下,徹底松了一口氣。
“得白君為友,你很幸運。”
劉禹錫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元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怎麼突然說這個?”
“因為,他若為敵,”他看着元稹的眼睛,聲音緩慢又低沉,“就是件相當可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