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治罪陛下自有公斷。”韓愈擡眸望着他,“畢竟此事有損的,是陛下的恩威與福澤。”
他出宮時,天色尚明,連日的雨将炎炎夏日中的宮阙清洗得涼爽透亮,帶着濕氣的風撲在臉上,撲出了一絲寒意。他歎歎氣,牽着馬獨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這就是他思索多日的萬全之策,隻是全的不是他韓愈的身家官位,而是關中大地上千萬農人的活路。
自那天後,韓愈便開始稱病閉門謝客。
“杓直,剛剛那個……月下笛音邀佳人,再展開說說呗!”
白居易在食肆窗邊看着臨時出去買酒的元稹慢慢走遠,趕緊湊到李建身旁迫不及待地問道。
元稹早年在河南一帶遊學,結識了不少讀書取仕的學子,李建就是其中之一。幾年間大家趕考的趕考赴任的赴任,先先後後也都彙聚到了長安,元稹時不時就帶着白居易與他們交遊玩樂,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熟絡起來。
“你若實在好奇,等微之回來自己問他嘛。”李建看着他誠懇又期待的眼神,嘿嘿一笑,就不告訴你。
方才聊了那麼多洛陽舊居故事,白居易偏偏精準地抓着元稹十七歲時的風流韻事來打聽。
“杓直兄,換做其他事我當然就直接問微之了,可唯獨這件,自然是經旁觀者之口說出才更顯全貌呀。”
“真這麼想知道?” 李建勾勾手,故意壓低聲音問。
白居易連忙點點頭。
“咳,其實以樂相和啊以舞相邀啊本來也沒什麼,可偏偏是管兒的琵琶(1)配上微之的笛聲,那可真是……啧啧啧。”
李建閉上眼回味許久,似是沉浸其間無法自拔,“啧”、“哎”了半天也不說究竟是怎樣。白居易心癢難耐,卻也知道他有心逗自己,也不急着催促,看誰先熬死誰。
“哪有這麼誇張,一曲尋常的梅花引而已,我那雕蟲小技不足入耳,杓直真正難忘的恐怕還是管兒姑娘的琵琶吧。”
元稹拿着一壺菊花酒回到食肆,正好撞見兩人在聊自己的八卦,幹脆躲在簾幕後面聽,卻隻聽到李建抑揚頓挫地賣了半天關子。
“原來微之和這位管兒姑娘,是因曲際會,”見元稹回來,白居易又飛快坐回到自己那一側,“那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了,沒有互訴衷腸,沒有花間共賞,更沒有……”元稹湊到白居易耳邊故意換成氣音,“待月西廂!”
重重的氣息打到耳朵上癢得白居易幾乎彈起來,“關心朋友的八卦這不是人之常情嘛微之你别這麼小心眼……再說了,我至今都沒聽過幾回你的笛聲,聊表可惜嘛!”
三人說說笑笑地将菊花酒斟滿杯。
“樂天不嫌棄,我随時都能再吹給你聽啊,隻是非我自謙,若論音律之精妙,韓退之的歌金鈴玉磬,似古調清韻,李緻用的琴風骨铮铮,有嵇康遺風,此二者若不能親耳聽上一聽那才是天大的憾事呢。”
李建點點頭,卻慢慢收起了笑容。
“隻是,近來那韓退之……怕是沒心情放歌哦。”
“聽說他病了,一直閉門謝客?”
“是。前兩日遇到李習之,說一得空就會去看他。”
李翺,李習之,時任河南府戶曹參軍,因臨時公辦來到長安,不日就要回到洛陽。
“我覺得,他應是能見到本人的。”
韓愈家宅位于靖安坊一處草木蔥茏的角落裡,樸素的院落中沒什麼人為的刻意修飾,好在幾株楊柳、辛夷、橘樹的枝條足夠繁茂,令整座宅子看上去還算幽靜惬意。
“啪!”
李翺甫一進門,就被一聲石子擊打的巨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韓愈站在院中的一顆柳樹旁,正舉着彈弓瞄準樹上某個高處。
氣色尚好,好到能拿着彈弓打蟬,果然不是真的生病。
“馬上就要入秋,它也聒噪不了多久了,何苦提前送走它。”
“也是。”韓愈收起彈弓迎他進了正堂,關切問道,“這次在長安停留多久?”
“過兩三日就回去了,東都催得急。”李翺接過仆從遞上來的茶水,輕輕吹去氤氲的熱氣。
“難為你見縫插針來訪我。”韓愈笑了。
“不隻我一人想來看你,可你卻隻放我一人進你家門,該是我受寵若驚吧?”李翺笑不出來,他知道韓愈和李實的事情,眼下更是不加掩飾地擔憂,“别人也就算了,怎麼子厚與夢得也被你拒之門外。”
“你可知那件事結果如何?”
韓愈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
“如何?”
“聖人已經答應,借麥種與京畿百姓耕種,免其一年租稅。”
“這不是好事嗎?”
話一出口,李翺就變了臉色,“那、那李實會如何……不對,現在如何處置李實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處置你。
那天韓愈所奏的兩件事,李适選擇應允了一件,那剩下的另一件,必然不會讓他如意。
隻怕無論處不處置李實,這位天子都不會讓韓愈好過。
“所以啊,這些時日裡,我如何敢讓禦史台同僚與我扯上半點關系。玩連坐,他們是最擅長的。”韓愈非但不緊張,反而有些氣定神閑地喝了一口茶,“能不牽連一個是一個吧。”
“再牽連也牽連不到我這個河南府小吏身上。所以你願意見我。”李翺蹙眉,隻覺得這世道荒唐至極,一隻手重重地拍到了大腿上。
“好了,不管怎麼說,我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不枉費一番折騰。”
韓愈擺出一副輕松自在的情态。
“愈近來新作了幾阙詩,習之可否幫忙品鑒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