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的幹旱給整個關中大地蒙上了一層不安的陰影,這陰影從農戶開始,逐漸蔓延至商販、士人身上,最終彙集到朝廷裡,來了個大爆發。
“我觀汝等尚能耳聽目視不似睜眼瞎,可怎就看不到京畿諸縣數月來幾近顆粒無收?沒有收成哪來的稅可收?”
“朝中每年的财政預算都是早已定好了的,若收不上來,國庫開支何解?閣下來買單嗎?”
“又不是全國都收不上來,怎麼這就難以維系開支了?”
“府庫緊張又不是一兩日了,我觀李中丞尚能耳聽目視不似睜眼瞎,怎的連這般情況都心裡沒譜?”
被對方用自己的原話頂了回來,這位李中丞登時氣得胡子發顫。
“府庫緊張,還不都是你們花錢大手大腳心裡沒個數!度支使呢?可否出來解釋一下?”
一語既出,滿堂的目光齊刷刷地聚集到了度支使身上。
度支使面不改色地看向了度支副使。
度支副使稍有愠色地看向了判度支。
判度支沒人可看了,隻好拱手掩面,将方才衆人翻來覆去掰扯的話重複喊了一遍:
“國庫确是空虛已久,臣等實在束手無策啊!”
“那也不能強取于民!倘若激起嘩變,試問在座的諸位誰能負擔得起?”
“這不能那不能又當如何?要不然杜侍郎你帶頭捐出家産,我等定當緊随君後!”
“閣下怎麼不帶頭捐?”
“沒錢!”
“沒錢你近日裡還能連納兩房美妾?”
“你!”
平日裡衣冠楚楚的衆人不顧禮儀,渾似麻雀吵架,聽得人腦子裡嗡嗡作響。俱文珍瞟了一眼李适的臉色,連忙喊了停。
一連數次廷議都是這樣,根本吵不出個所以然來。李适頭疼不已,幹脆下了死命令,今夏稅收如期上交,任何人不許再多加議論。
府庫空虛日久,的确是不可忽略的事實,尤其是現存的儲糧,即使立刻馬上按照往年力所能及的最大數目将谷物征收上來,也根本支撐不了全國數萬貢生齊聚長安參加科舉。于是,禮部、吏部于七月十日,同時宣布取消今年的考試。
“這些書你不妨就留在身邊,時常溫習一下也好。”
李紳仰頭飲盡杯中黃酒。他知道元稹的好意,但仍拒絕了。
“在明年考試之前足有一年光景呢,到時候我再找你借也不遲。再說了,我馬上就回蘇州了,路上帶着也多有不便。”
元稹關切道,“這麼急着走?”
“咳,這米珠薪桂的長安啊,可養不起我這樣的閑人。”李紳狡黠一笑,“放心吧,我不日就回來了,到時候再來找你喝酒。記得叫上那位白小郎君一起啊!”
就在李紳走了沒幾日後,長安上方的天際終于有雲層出現,天空不再是火炙一般的晴朗。很快,烏雲彙聚、變黑,伴着幾道大風,雨滴由緩至急、由疏至密地落了下來,雨勢連綿,數日不絕。這驚喜令全城都雀躍了,人們盡情沉浸在久旱逢甘霖的喜悅中,農戶們雖然也高興,但終歸抵不過緊随而來的壓力——這雨雖大,可許多土地在長久幹旱後肥力盡毀,将來還能不能種出莊稼都是未知。
原定六月底的夏稅期限早已過去,勉強收上來的寥寥幾顆谷子也遠不夠預算的數量。按照慣例,一旦收不齊稅,從縣尉到農戶本人都将面臨着嚴厲的處罰,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朝廷诏令卻遲遲未下,一時間竟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僵局。
直到那一天,被一場奏對打破。
“‘租賦之間……例皆蠲免……’卿又是在勸免租稅?朕早說過了,此事勿要再議!何況雨已經下下來了,怎麼還要請免?”
“近日雖雨,可土地幹旱已半年之久,如何能立刻種出莊稼,既滿足生民自需,又一應朝廷所征?故此,臣請免京畿諸縣夏秋兩稅全部租稅,令百姓修養一陣,也有利于日後恢複生産,這是其一。”韓愈跪在延英殿中的天子丹墀之下,不急不緩回答道。
“其二,臣有要事禀奏。陛下身邊有奸人作祟,還請明察明辨,以正朝綱。”
殿外,一聲雁鳴劃破長空,驚得林間鴉雀一陣騷亂。
“這韓禦史膽子也太大了,我若沒記錯他在禦史台的職務還是李京兆幫忙調動的吧?”
“可不是嘛!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求人的時候低眉順目,現在看人不順眼了就反踩一腳,如此忘恩負義之行徑也做得出來……”
四散的人群中議論紛紛。比起事情的本身,兩位當事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更能引起人們的興緻,一切真相、事實在這樣的興緻面前,似乎都變得不重要了。
自代宗朝以來,紫宸門西側的延英殿就成了整個大明宮裡最熱鬧的地方。這種熱鬧既不像梨園中的絲竹管弦那樣華麗熱烈,也不似含元殿的朝會慶典一樣宏大壯觀,它的熱充斥着人心焦灼不安,它的鬧也較尋常的鬧騰更多幾分刀光劍影的意味。
李适眯起了眼睛。
韓愈的奏章沒有如尋常一樣先交由中書省核查,而是越過這一道程序直接遞到了天子面前。李适年紀愈大,就愈喜歡要求身邊的人順從自己,說自己愛聽的話,做自己愛做的事,對這種既耗體力又傷腦筋的殿前彈劾就愈發厭惡。這韓愈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今天早朝當着所有人的面就要發作,整個禦史台也跟着一唱一和,鬧出了好大的陣勢。
對于李實的所作所為,當朝天子心裡始終有數,可一味地縱容姑息、大事化了終歸是既沒法讓不安分的人安分下來,又容易引起衆怒。眼下這件事即将炸鍋,他擔心當着千百雙眼睛的面鬧得太大一發不可收拾,因而不得不做出讓步,命散朝後于延英殿中再行奏報。
“京兆尹李實,貪戾狠暴,恃寵妄為,上不領君師仁教恩賞之義,下不恤萬民生養耕作之苦,身為京畿道重臣,仗勢行兇在先,欺君罔上在後,明知關中數月天旱不雨,田畝荒廢,卻将這一實情隐瞞不報,阻陛下之聖聽,此其罪一;長期縱容仆吏強搶民财,稍有反抗即拳腳棍棒相加,至今已緻十數人死亡,對犯事者卻未有半分懲戒,此其罪二,”韓愈稍作停頓,門外其他幾個等候召見的人正豎起耳朵努力聽着殿中的動靜,一時間安靜得隻餘心跳聲。
“昔年山南東道節度使李臯故去,李實無诏而自封留後,肆意揮霍軍費,引起将士不滿,險引發叛亂,此其罪三。”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韓愈所說的第三罪算是一樁舊事了,當年的陸贽因為這件事力主嚴懲李實,卻隻換來自己從此失寵于當今天子的結果,間接導緻了後續的罷相、遠貶。
時隔十多年,陸贽的門生今天是打算重蹈老師的覆轍?
“說完了?”
“陛下寬厚仁慈,顧念宗室手足之情屢屢不忍對其施以重罰,可他非但不感念聖恩,反倒報以欺瞞哄騙。何況他這次惹怒的,是關中千萬農民百姓。”
說罷便不再多言。殿内的兩人一跪一坐,就這麼僵持了許久,不安的沉默幾乎将空氣都烤熱了。
“又是欺君又是欺民,那依卿所見,朕該按哪條罪名治他?”
李适回憶着他剛剛的話,口口聲聲強調欺君在先,欺民在後,欺君為重,給了自己充分的理由與台階去懲治李實,隻怕再不能像先前那樣馬虎過去了。而所謂的停征租稅,怕不正是他與自己讨價還價的籌碼。
不愧是韓大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