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許久,她将紙筆收起,試着翻開一冊《大宴刑統》。她驚喜地發現,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塊字間,間或有二三個字,已經是自己認得的了。
天氣炎熱,附近空無一人。陳荦輕松地脫掉鞋襪,将雙腳浸進溪水裡,背靠着方才那塊石頭。一邊泡着腳,一邊樂此不疲地尋找那律冊上自己認得的字。
韶音找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
她今日得了閑暇,想到蕉葉閣中看看陳荦,順便見見老主顧。這一去才知道,陳荦學藝,一邊糊弄着她,另一邊卻偷閑躲懶。經街上小販的指路,韶音火急火燎地往城北找來。
她驚訝地看到陳荦坐在石闆小橋上,正悠閑地晃蕩着雙腳。身後的石頭上放了一摞紙,懷裡還抱着一冊不知什麼東西。原來她這麼些年技藝疏松,長久不能學成,都是這樣偷懶耍滑來了!
韶音走近,疑惑問道:“楚楚!你在這裡做什麼?”
陳荦一聽到韶音聲音,吓得站了起來,身體穩不住一晃直接淌進了溪流中。
韶音瞥一眼她身邊那些筆墨紙張,眼中蓄着火,“這些都是什麼?”
“姨娘……”
陳荦像是做賊突然被抓住,被韶音森冷的眼神看得渾身發涼,一時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問你這些都是什麼!”韶音突然提高了聲音,“你,你就這樣騙我?”
她的聲音刮得陳荦耳朵生疼。看陳荦不回答,韶音走過去抓起那一摞寫字的麻紙,來來回回撕成碎片,手一甩全部扔到溪水裡。
陳荦看着碎紙片漂在溪面從自己小腿旁流過,不敢說話。卻趁韶音不注意,把手中的《大宴刑統》悄悄藏在了身上。
“姨娘,我,我錯了……”
陳荦隻說了這一句話,便什麼都不說了。隻摳着手指,忐忑地觑着韶音的神色。
韶音一把把陳荦從溪水裡拉出來,黑着臉拉起她回城。回城的路上,陳荦一邊愧疚,一邊卻又趁韶音不注意,将書冊飛快地藏進了路邊一個石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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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荦被韶音罰跪。
她不欲聲張這件事,關上門讓陳荦跪在屋子裡。跪到一個時辰,韶音在屋裡轉來轉去,還是氣得渾身發抖。她從外面折來一根細長的樹枝,呵斥陳荦:“伸出你那不長記性的手來!”
陳荦伸手,韶音一棍抽下去,連皮帶筋地疼。小時候她學不會說吉祥話,學不會跳舞,韶音都打過她,但最多打上三下便停下了。陳荦看出來,韶音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照她手闆狠狠地抽了十幾下,還兀自氣得眼睛發紅。
“蒼梧城這麼大!這申椒館有幾個客人是讀書應試的?你去沾那筆墨紙硯做什麼?自讨苦吃,讓人知道了,自尋死路!”
陳荦手闆被打得發麻,看韶音氣得不成樣子,卻不敢收回去。韶音最近瘦下去好多,再這樣生氣,看着比她這個跪着的還讓人心疼。
“不擅歌舞,不擅器樂,你拿什麼在這裡立足?什麼都不會,日後被千人踩萬人踏麼!”
韶音罵了好幾遍“千人踩萬人踏麼”,自己先流下眼淚來,又狠狠地抽了十幾下,直到将那枝條抽斷了。
陳荦無可辯白。申椒館東家眼光短淺又極度吝啬,并不為妓子們聘請樂師,多數時候隻令她們自學技藝,沒有一技之長者便隻有以貌侍人一條路。陳荦在蕉葉閣習筝的學費是韶音千方百計省下來的體己錢。為了她和清嘉,韶音從來舍不得用好的胭脂水粉。而她什麼都學不好,日後接客都被人嫌棄,四娘定會百般嫌棄苛責……
韶音凄切地指責她:“楚楚,你太令我失望了。”
陳荦忍着疼,不敢答話。出了會兒神,沒有聽到動靜。擡起頭來,卻看到韶音身體一歪,軟倒在榻前,昏迷了過去。陳荦一把抱住她,“姨娘!姨娘!”
郎中來過後,說韶音是氣急攻心導緻厥症,必須靜養,不能再動氣,他給韶音抓了些藥。陳荦打開房門,用小扇扇着爐火,坐在門口給韶音煎藥。
夜深時,陳荦終于将溫熱的湯藥端到窗前。韶音喝下藥,一言不發地躺了許久,喊陳荦:“楚楚……”
陳荦急忙俯下身看她:“嗯?”
韶音看着她:“楚楚,你找個好男人帶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