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江落眼前光影變換,化作一片紅。
紅蓋頭的穗子搖晃不定,蕩來蕩去,跳蚤似得,看着人頭暈。江落下意識伸手捉住。蓋在她頭頂上的紅布滑下去。視野清晰起來。
卧房内,紅燭高燃,喜糖堆積成小山,窗上貼着大紅的喜字。唢呐聲和賓客歡笑聲從窗外飄進來。外面吵吵嚷嚷,恭祝錢老爺納妾之喜。江落獨自坐在床前,身穿喜服。她轉過頭,瞥向立在一旁的衣冠鏡,鏡中人面孔陌生,濃妝豔抹,死氣沉沉。
這位女子名叫千瑤。
剛才江落揮完棍,那人對她說“你不是千瑤”。
千瑤絕不會把哥哥往死裡打,所以她被嫁進了錢府,成為錢老爺的第十七房小妾。江落一晃神,直接從娘家的土屋瞬移到婚房。如何登上花轎,如何來到錢府,皆沒有記憶。那兩棍子的反抗似乎并未起作用。這一切很可能發生過。江落在重演千瑤過去經曆的事。
過去不可更改。
咿呀一聲,門從外頭被推開。
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走進來,新郎官打扮,也是紅衣。他長得不老,甚至稱得上年輕。但眼神中透露出的疲态和老練顯示他并不年輕,皮相是用藥養出來的。他身上散發着淡淡的藥氣,酒氣,财氣……五毒俱全,黑心種子。
他踩過江落腳邊的紅蓋頭,脫掉了自己的外袍,道:“你叫千瑤,對嗎?”
江落倒要看看這出戲要唱到什麼時候,反問道:“你又叫什麼?”
“錢舟山。”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吊墜,蛇形彎玉,撂在床上。“給你的。”
江落的目光不閃不躲,既無嬌羞,也無懼怕。
錢舟山見她沒撿玉,反應與一般新娘子不同,似乎更膽大些。聽說她嘗試過逃婚,被抓了回來。錢舟山并不在乎她的過去和性情,所有女子在他這裡隻有一個作用。錢舟山自顧寬衣解帶,脫掉了鞋子,道:“生女兒,給五百兩。生兒子,給一千兩。”
江落道:“我要是不想呢?”
錢舟山道:“那就賠錢。”
“賠多少?”
“一萬兩。”
花五百兩買人,賠錢賠一萬兩。好一個敲骨吸髓的奸商。
江落覺得挺好笑。錢舟山以為她認命了,欺身上前。江落反手抓起秤杆,用尖端對準錢舟山的心口。錢舟山的動作霎時停住。
江落道:“信不信我捅死你?”
錢舟山一頓,旋即後退了些許。他惜命,江落的秤杆戳過來時,差點刺進肋骨。她的力度不是小打小鬧開玩笑的。錢舟山是個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财。既然對方不願意,他也沒有必要勉強。小妾他有的是。犯不着花心思哄誰也犯不着硬來。
他哼了一聲,眼中流露出輕視和不屑。
錢舟山撿起自己的外袍,邊穿鞋邊往外走。
“你會願意的。”
門被他摔上了。桌上喜糖山一震,崩塌潰散,撒了一地。
江落撓了撓自己的額角。
幻境中的感官和真實一模一樣。
她甚至有點分不清了。
到底是千瑤在反抗錢舟山,還是她自己在反抗。
總而言之,既然已經進入幻境,說明她必須把戲唱完。她得完成千瑤的使命,才能醒過來。千瑤的使命是什麼?殺死錢舟山逃出錢府,還是給錢舟山生孩子?
錢舟山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娶十七房小妾,是為了綿延子嗣。
錢府有許多條奇奇怪怪的規矩。
例如每日晚膳,所有小妾都必須彙聚到福蔭堂用膳,兩隻八仙桌,她們剛好坐滿。江落一來,打破人數平衡。沒有人給她騰椅子,流水般的碟盞端上來,所有人沉默寡言,低頭吃菜,畫面好似一幕無聲啞巴戲。連下人也鴉雀無聲,堂内唯有杯盞輕輕碰撞發出的聲音。
她們吃的菜奇奇怪怪。魚湯裡堆積着塊狀的蛋黃魚籽,油炸蜂巢,爆炒蟬蛹……從顔色到用料,皆十分詭異。大家麻木地吃着,吃完了,散場。從頭到尾沒有交流。
晚膳過後錢舟山會抽簽挑人侍寝。他像這個家裡的皇帝,人人俯首稱臣,守他的規矩。因為江落一上來就得罪了錢舟山,所以她的簽子沒被放進去。吃飯也沒有她的座位。所有人都把她當成透明人對待。她水米未進,漸漸瘦成了一把骨頭。
江落在幻境中待了好幾天。
再這樣下去,千瑤的身體很快會被餓死。
有個人偷偷塞半塊窩頭給她,那是個瘦小的姑娘,排行十六,比千瑤早來半年。十六心地善良,覺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挨餓,實在可憐,“這是我省下來的,你吃吧。别讓人知道。”
江落咬了一口窩頭,嘗出不對勁,道:“窩頭下了藥。”
十六道:“所有的食物都下了藥。”
江落道:“誰下的?”
十六嗫嚅道:“是老爺配的藥,說是吃了有助于産子。”
江落好奇,又問道:“那你們産了幾個?”
十六道:“還沒有人懷孕。”
這麼多小妾,一個都沒懷孕。
明擺着錢舟山有問題。他自己怎麼不去吃藥。
江落把窩頭扔了。十六忙撿起來,拍拍灰,道:“這藥不會毒死人,隻是讓我們渾身乏力而已。”
江落道:“不吃了。你要吃自己吃。”
十六道:“你還是吃吧,不然真的會餓死的。”
江落道:“死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