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打扮,理順了毛,讙從祖師爺手心兒一躍而下,落在地上,四個腳尖兒點起,渾身使勁兒,抖一個激靈周邊升起黃煙,就打這黃煙裡頭走出一個老道,仙風道骨,白須白發,手裡捧着個拂塵,跟那天在錢老漢家吃酒的老道長得一模一樣。
他先給祖師爺見禮,才不緊不慢地邁着四方步,推門出去見客。
鄭老四這邊還磨着刀呢,專心緻志,聚精會神,忽然,就打他耳朵邊出現了說話聲。
“刀可快否?”
聲音啁哳黏連,鑽進耳朵孔裡,仿佛有一千根銀針紮破耳膜,難聽至極。
隻這一句,鄭老四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害怕就變成了憤怒,打個比方,夜黑風高,你抱着貓走在路上,突然,懷裡的貓張嘴說話了,“鄭老四,你閨女呢?你閨女呢?”
怕不怕?透心涼!必然得怕啊。
然後,陡然夢醒,你一拍腦袋,你不叫鄭老四!所以,鄭老四吃虧就吃虧在這個名字上。
咱們言歸正傳,荒郊野嶺,四下無人,忽然有人在耳朵邊問了一句話,鄭老四吓得後退兩步,攥緊了手上的刀,擡起做了擋的姿勢。
他眼睛一擡,抿起嘴就狠狠朝那人砍去。
‘嗆啷。’
鐵片正刮在那根栓馬柱上,老道避開,閃在一旁,癟着嘴奚落:“好家夥,感情刀是為我磨的?”一個飛身站上栓馬柱,抱着他的佛塵,居高臨下,“你是哪家的娃娃,戾氣這麼大?”
鄭老四刀不撒手,斜睖着眼仰面看他:“你是錢老道?”
老道歪頭想了一下,點頭:“可以是。”
鄭老四牙咬得更緊,從牙縫裡擠出話罵他:“老雜毛!我閨女呢?你把我閨女藏哪兒了!”
老道失笑,一躍三丈,跳到身後的矮牆上,離鄭老四遠遠地道:“我又不是你爹,你閨女丢了問我?”
老道态度甚好,因着他虧着心呢,鄭老四走街串巷的這麼多年,人精一樣,豈會看不出來,破口大罵,手裡的鐮刀就朝老道飛了出去。
“嘿,我說你這孩子,怎麼還蹬鼻子上臉呢?”老道側身避開,說話的語氣也厲色些。
“昨兒個花三吊錢,在錢家村茶館吃飯喝酒,和我老丈人商量着給我閨女做幹爹的,可是你?”
老道看一眼身後大殿,抿起嘴道:“不記得了。”
“不問父母老家,強搶幼女,可是你?”
“不是。”老道搖頭,他可給錢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有人都瞧見了,老雜毛,你搶我閨女,還修道呢,修個狗屁的道,還我閨女,要不然,老子燒了你這雜毛窩,大家一起完蛋!”
“兔崽子,你找死?”聽他要燒道觀,老道龇牙咧嘴,臉上兇相畢露,嗓子眼兒發出‘呵呵’的低吼,膀子紮起,撲出去一半兒,似是有什麼東西在半空中給擋了一下,又不得已給收回去了。
老道大吃一驚,盯着鄭老四仔細打量好一會兒,才道:“吼,怪不得敢隻身來道爺我這裡耍威風呢,向火乞兒,就是他本人來了,道爺我也不放在眼裡。”
話雖如此,殺人的念頭卻收斂不少,撣了撣道袍,對鄭老四又勸:“你閨女,不是我搶的,也沒在我這兒,你找錯人了,得虧是遇見道爺我,宰相肚裡撐大船,不跟你小娃娃計較。家去吧,家去吧,别攪擾老道我清淨。”
也不管鄭老四在後頭罵娘,老道關了門就當聽不見了。三歲娃娃都知道老道方才那番話在騙人,鄭老四肯定不能乖乖回家。
在觀門口罵了一會兒,罵累了坐下來歇歇,越想越氣,閨女肯定是這老道偷的,但是老道這架勢是打定了主意要耍賴,鄭老四也是個實幹派,不還閨女是吧,誰還沒個在乎的寶貝,他二話不說就在附近攏了幹草和枯樹枝,堆在道觀的大門邊,攏了一把火。
山野道觀的大門也不能用什麼太好的木頭,要是給觀裡供奉的三清、天仙、地仙這些塑像,用個檀香楠木的說明心誠,但是外頭的大門弄個小葉紫檀的,明兒就得叫人偷了,所以蓋道觀的時候也是就地取材,這座山上有幾棵闆正的松樹,就做了兩扇松木門。
松木有兩個最顯著的特性,一是遇水則香,二來它脆,不耐操,稍微堅硬點兒的東西都能在上頭劃印兒。加上年歲也久,這幾天火紅大太陽的曬着,鄭老四這把火點着,底下的細柴還沒燒完,大門就已經着起來了。
火勢越來越大,鄭老四在外頭還在罵,照着老道家族譜,八方鋪開,那個髒的喲。
老道在院裡也知道,隔着一扇門,聽得清清楚楚,打又不好打,理論吧……自己虧着心,鄭老四的閨女是他拐走的麼?是。并且這會兒就在後頭禅房躺着呢。
但什麼也不做,叫鄭老四再燒下去,道觀要沒。
要是别人的道場也就算了,這老道打出家修行,就拜在靈寶道君門下,道觀裡供着三清,約等于是他師父的道場,因着自己叫人把三清道場給燒了毀了,累及師門,說出去名聲不好聽,再傳開了,師父那兒也不好看。
老道那個急啊,一圈兩圈三圈,滿院子轉,腳下跑的要生風火輪。
忽然,腦子裡閃出一記。
磨腳尖兒往後頭禅房,去找到鄭家那個昏死的小姑娘了。
這邊鄭老四已經往在山牆底下堆柴了,大門噼裡啪啦越來越旺,山頂又有風,火勢漸好,一抱柴丢下去,火舌勾着熱汗,直叫人幹勁兒十足。
鄭老四轉身就要再去砍更多的柴火,隻覺餘光一新,駐足再一扭頭,眼前那座道觀,它不見了!
“妖道?”
鄭老四拔高了聲音顫巍巍問。
山頂空曠,過了有一會兒,才聽見從隔壁山頭,幽幽傳來的回音,“妖道。”
鄭老四吓得腿肚子打顫,試探着一腳一腳往前踩,走了百十步,正站在山頂平地的中心,方驚覺眼前所見真不是什麼糊弄人的障眼法。
“錢老道?錢道爺?你出來啊,你搬家你先把閨女還我啊!道爺?”
喊着喊着,他像是用盡了渾身氣力,癱在那兒,捶地大哭,“天殺的死老道,日你先日祖宗,啊……媽呀……誰來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