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其實還有後半句,隻是未到傷心處。鄭老四一個走夜路都不怕的男子漢,眼下哭的跟個大姑娘似的,揉着紅腫的眼睛從天池山上下來。
閨女沒找回來,他一把火還吓的那妖道卷着道觀跑了。皇天後土,昭昭天理,他能找誰讨個說法呢?回家又怎麼跟媳婦交代?
鄭老四渾渾噩噩,繞着村子慢悠悠晃蕩,走着走着就走到兩寸交界的一個山頭上,山不高,也有名字,叫做‘小吏崗’。
泌水一帶,常把平緩且不高的小山叫做崗,崗上多沙石,開墾出來的地也大都是沙質的,别的農作物種不了,基本都是花生和花生,草多了也能放牛放羊。
順着嫩芽初生的花生地往崗上走,零星兩三顆松樹後頭,也有一座廟,不是像先前老道那道觀似的幾開幾進的房子,還能住人、接待個香客什麼,這個廟小,一人來高,一丈寬,石頭雕刻,底下還有基底埋在地裡,裡頭供着石雕的這麼個小神龛,也算小房子吧。
鄭老四擡眼看見神龛裡的石像,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就再也忍不住了,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話沒出口,就先‘砰砰砰’磕三個響頭,擡起腦袋,才顧得上抹淚訴苦。
“幹爹,兒子活不下去了,這世道上有壞人啊,搶了您孫女,他搬家都不跟我說一聲,天皇皇,地皇皇,叫兒子去哪兒找我的心肝兒啊……”
山風野野,鄭老四哭得潰不成聲,神像就靜靜地杵在那兒,沒人瞧見的時候,似乎是擰了擰眉,鄭老四哭得越傷心,神像眉心攏起的那塊兒就越高,顯然是應了前頭那聲‘幹爹’。
這位是誰呢,姓馬,叫做馬鳴生,也是在傳的神仙,有編制的。神仙大體上分三種,天仙,地仙,和屍解仙,天仙大家都知道,大聖爺打上南天門的時候,出來比劃的全是天仙。地仙則是出入于名山大川,長住人世間的神仙。
最後一個屍解仙大家知之甚少,指的是褪去了人的身體而成仙的,就像金蟬脫殼一樣,所以屍解也叫“蟬蛻”。楚辭裡就有這個典,“濟江海兮蟬蛻,絕北梁兮永辭。”這裡的蟬蛻,就是身體成仙,空留原來的衣服,如鳴蟬脫殼。
廟裡供着的馬鳴生,屬地仙一類,山東臨淄人,最開始是做過縣吏,後機緣巧合,得了仙緣。按照神仙給的方子,配了一顆九轉金丹,原本服下一劑就能做天仙,他舍不得滾滾紅塵,就吃了半劑,做了地仙。
是以,有他給鄭老四做幹爹,方才在山上那隻讙化作的妖道要殺鄭老四卻下不動手,原因就在這兒呢。
至于鄭老四一個平頭百姓,憑什麼能拜神仙做幹爹呢?
不論從前還是現在,鄉野人家還是高門大戶,都講究一個賤名好養活,說是小孩子福薄,擔不起太大太重的稱呼,更不能沒頭沒尾的路邊找個神仙就敢認幹親戚。
鄭老四認這個幹爹的緣由得追到他爹還在的時候,鄭家的老祖宗跟着大秦的開國大将軍崔浩打過仗,也曾戰功赫赫,青州大将軍祠裡還塑着他家祖宗的泥像,先前家裡富裕的時候,老祖宗壽誕也常去青州磕頭供奉。
有一年中秋前後,老鄭鋸匠如是北上,路上碰見了山匪劫道,奴仆死傷,主人家也被逼至山崖,生死關頭,老鄭鋸匠抄起包裡的小銅錘,一擊砸中了賊頭子的後腦勺,人當即昏死,老大都歇菜了,剩下的小喽啰慌忙撿了東西,擡着大哥倉皇而去。
上去一問,被搶的這個也是北上去青州的,同樣是回去祭拜,二人索性同路而行。
别看鄭老四這會兒走街串巷,補鍋補碗的活他也接,他老子年輕那會兒是蓋天下有名的為京都城纨绔爺們陪玩的瓷博士,說不上識遍天文地理,眼界還是有的。
一路上二人相談甚歡,更為知己,到了青州城,老鄭鋸匠還引着人去将軍祠拜見了自家老祖宗,那員外也是性情中人,酕醄快意,拉着老鄭鋸匠結了異性兄弟。
吃喝同遊一切安好,等到老鄭鋸匠回了家,頭天夜裡,他的幹哥哥就來托夢,夢裡說了自己如何如何,現為一屆地仙,志在逍遙,遊曆名川,好不快活,山匪的事情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兒,但老弟仗義,實在投緣,我在生死簿上看了你那一頁,恐難庇佑你家小子,不如咱們認個幹親戚,以後有我罩着他,你也好放心。
要不怎麼說老鄭鋸匠是個實誠人呢,第二天醒來,他就花重金給馬鳴生塑了像,擺在家中神龛,叫兒子早晚問安,供奉幹爹,每逢初一十五,三節兩壽,鄭家也把這當正經親戚來走,焚香供奉,不敢怠慢。
後面光景不好,京都城的買賣也做不下去了,鄭家舉家搬遷,也沒忘帶着這門幹親戚,鄭老四孝順,選了這處風景怡人的地方,給幹爹蓋了座廟,村裡人有個小病小災,也有來這兒求個心安的。
更甚這座山的名作‘小吏崗’也是馬鳴生從前做過縣吏,才得了這個名字。
至于馬鳴生有沒有守約好好照拂自己這個義子幹兒呢?有。
今兒個擋老道那一下都不用提,鄭老四能在父母雙亡的情況下,讨到錢琳這麼好的媳婦,夫妻恩愛,日子雖窮卻也美滿,其中必然有他這個神仙幹爹的功勞。
平日裡,但凡鄭老四心裡有個不舒坦,就拎一壺酒,來幹爹跟前兒坐坐,絮絮叨叨,說出來氣兒也消了,凡有大事,幹爹保佑,亦是順遂。
家大人疼孩子,偏心自然是有的,一家子姊妹手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更何況是自家的孝順孩子,鄭老四哭着把事情說完,神像眉心要拱出一座山來。
鄭老四擡頭,就見面前金光閃現,神龛裡的石像仿佛是生出了骨肉,褪去石質,伸胳膊伸腿,咕咚一下,重重的跳下來站在了地上。
“幹、幹爹?”鄭老四淚眼婆娑的從地上爬起來。
害怕麼?不害怕,要是去哪個廟裡、道觀泥塑成精了站他面前,那他害怕,這是他幹爹,從小就拜,跟親爹是一樣的。
借了身的馬鳴生石頭腦袋從頭到腳沉甸甸,扶起義子幹兒,安慰幾句,問清楚了哪座山哪座觀,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都不打緊,不是什麼厲害東西,那妖怪的來曆爸爸知道,就是隻‘大貓’,得機緣習了些幻化神通,不過偷孩子這事确實惡劣,你放心,有爸爸給你做主,誰也欺負不了咱。”
馬鳴生一隻手攥拳,再攤開,手心赫然躺着一枚釘子,送到鄭老四面前,“喏,拿着。”
“拿這玩意兒戳瞎那妖道的眼睛?”鄭老四原地跺腳,急的不無不可,“幹爹!我的親爹呀,現在是人家卷鋪蓋跑了,兒子連人都找不到,您給我個釘子,是叫我家去釘牆上挂黃曆?”
“非也,非也。”
馬鳴生攏着幹兒子的手叫他攥緊了那枚釘子,口中念咒,送一口仙氣兒,隻覺手心鐵釘像是活了似的,左右扭動,力道極大。
鄭老四吓得就要丢掉,竟聽到釘子開口:“丫丫,幹死的了。”一嘴的山西話。
鄭老四哆哆嗦嗦,手伸得遠遠的,扭頭去看幹爹:“妖、妖怪啊!”
“你才是妖怪,咋咋呼呼,一點兒也不穩重。”釘子一躍二指,立起來兩隻小手掐腰。
“妖怪說話了!”
“你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
馬鳴生怕幹兒子吃虧,笑着出來打圓場:“好啦好啦,爸爸給你介紹。”指着釘子道,“他叫半紮長,乃是我在雲中府華嚴寺有幸收到一位童子,平日裡侍奉守衛,本事甚是了得,今兒個把他借給你,可保我兒此一路平安無虞。”
“哪一路?”鄭老四有點兒不信自己的耳朵。
“找閨女的一路啊。”幹爹甚是慈藹。
“我和他?”鄭老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手心兒的釘子妖怪。
“我孫女不是丢了,不找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