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的什麼妖怪?我說你老婆子就是閑的,你要是沒事兒,你把才收的一簸箕油菜籽兒篩篩,回頭我拿下娃娃莊去打油也不趕落。”錢老漢沒好氣地罵人。
老婆子指着院子裡的那根栓馬柱急道:“你還不信?我親眼瞧見的!他就往那高高的一站,吃人似地撂下一句,然後嘭的一下,化了一股煙兒,跑了!你說好好的一個人,他怎麼化煙跑了?他就是個妖怪!你說,我是不是得去後頭一趟?”
錢老漢将桌上的兩吊錢兒拿過給她看,不屑道:“妖怪,妖怪,吃飯給飯錢,喝酒給酒錢,住一宿還給房錢,有這麼老實的妖怪,我巴不得一天來仨,年半載的我就把村西那幾十畝水田買下來了。還有後頭,你也少去,仨核桃倆棗,全讓你救濟出去了。”
“我、我看見了!”
錢老漢掂了掂手裡的錢,“我手裡呢。”懶得再跟老婆子廢話,繞過門兒出去,忙着招呼夥計去打水劈柴,忙羅别的去了。
“我親眼看見的。”
“你眼大,中了吧。”把人攆去廚房,又插着腰在囑咐,“别做我的飯,夜黑吃飽了不餓,且得兩頓消飯食兒哩。”
“你不吃我和小葫蘆還得吃呢。”老婆子嗆他。
夥計從外面探頭:“嬸子,我也不餓。”
昨兒留宿的那位道爺實在闊綽,沒下桌的折籮掌櫃的給他盛了兩大碗,鄉下地方也沒什麼大魚大肉的,就是他們這小店最好的一道菜也不過是拿死面攥的摻點兒肉腥的菜莽子,天兒又見熱,兩三條下肚再灌一肚子涼水,早起他就不舒服,更沒有吃飯的胃口。
聽見夥計省口糧,錢老漢笑的見牙不見眼,打發老婆子道:“你一個人吃,也别費事兒,反正待會兒外頭上客了也得燒水,抓兩片紅薯幹,等水開了你拿大碗一沏,泡的浮浮囊囊的,甜絲絲。”
他們這兒屬豫州治轄,當地的紅薯幹分兩種,因為紅薯也分兩種,一種叫紅皮兒幹巴巴,另一個品種叫白皮兒黃澄澄。
紅皮兒的這種吃起來是粉的,幹吃噎嗓子眼兒,得生的洗幹淨切成玉米粒厚薄的片,拿竹篩子晾在太陽地兒裡,得見了光,裡外幹的透透的,抓一把在手裡喝啦啦響,或是磨成面,再往後那就是粉條的做法了,再一樣就是錢家吃的這種,直接丢水裡燒開,也有一點兒紅薯的甜味,但算不上好吃,就圖個填飽肚子。
“甜絲絲以後都給你吃。”老婆子翻他一眼,把人攆出廚房。
這邊正拌嘴呢,就聽外面來且了。
“大清早的吃什麼好東西呢?”就見一婦人模樣的姑娘打外頭進來,笑模笑臉兒地挎住錢老漢的胳膊,“老頭兒,想我沒?”
後頭鄭老四提了兩個份兒紙包的禮跟着進院,笑着喊人:“爹,娘。”
“哎呦,我說怎麼早起就聽見鵲兒在叫,原來是我閨女回來了。吃飯了麼?乖乖,怎麼瘦了。”老婆子打量閨女一圈,才想起來跟女婿說句話,“玥兒呢,小玥兒沒跟你們一起來?”
鄭老四道:“她早起不來,喊了隔壁嬸子幫忙看着呢。”
“她長大了,沉甸甸的,我可不高興一路背着她。”鄭錢氏在水井邊洗了手,進屋就掀鍋蓋,“早起吃的啥,我想你們了,沒開火我就颠兒颠兒的跑來了。”
“大饞丫頭,你是想我們了,還是想葷腥白面了?”錢老漢怼她,又狠狠朝女婿翻了個白眼,“錢都是大風刮來的,磨嘴皮子就有白面吃,手一抻就有稀飯喝。”
“爹……”鄭錢氏嗔聲。
錢老漢指頭戳她腦門,喋喋不休:“喊大也是這些話,那會兒要搬出去的時候多威風啊,我當是舍了咱家這門窮親戚了,合着我那金龜婿還有再飛上門兒的一天呢。”
鄭老四低着頭,挨罵也不敢頂嘴,鄭錢氏看不過,搡他出去,回頭又哄她老子,“哎呦,都少說兩句吧,他又不在這兒吃,你孫女還在家沒起呢,他得回去看孩子,我回來看你和媽,吵吵着是不高興我回來麼?”
“你這個……”死丫頭三個字沒舍得罵出口,到嘴邊又給改成了“磨人精”。
老婆子做好飯從廚房出來,才知道女婿回去了,不免埋怨兩句:“老貨,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倆孩子好容易回來一趟,你還把人趕走了,你就那麼容不得人。”
不怪娘倆這麼的勸,原是這翁婿倆有龃龉。
展開來說可就長了,言簡意赅,老丈人看不上女婿,你想啊,錢老漢就這麼一個閨女,敢跟玉皇大帝家的閨女比好看,那親爹疼閨女疼的沒邊了,别說是聘給他鄭老四一個锔碗匠,就是聘個狀元榜眼的,錢老漢也覺得是自己閨女下嫁。
加上小兩口成親以後,錢老漢管東管西,什麼都拘着他們,主要是瞧不上女婿走街串巷也賺不了幾個子兒,日常言語裡也總擠兌,陰陽怪氣的說風涼話。
聽久了,女婿心裡也不高興,锔瓷锔碗是他祖傳的手藝,憑本事吃飯,沒道理讨了你家閨女,連帶着家裡祖宗八輩兒都得跟着挨罵,于是就鼓搗着搬出去不跟老兩口一起住。
這事在錢老漢這兒,就跟大逆不道一無兩樣,翁婿倆再碰頭,錢老漢就指桑罵槐,嘴裡沒好聽話,有時候氣不過,還想拿棍子打人。
那到底是他老丈人呢,鄭老四心裡不服也不能還手,打他就跑,打不着呢,也遠遠地站着,對幾句嘴,媳婦跟丈母娘也在中間勸,用處不大。
就因為這事兒,閨女也不大回娘家。
白天就做活吃飯,中午來了一兩個過路的散客,一家三口正經坐下來說話,已經到晚上吃飯那會兒了,閨女回來,老婆子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腌辣魚塊,青椒炒雞蛋,趁着飯口子,閨女就把借錢的事兒跟爹娘說了。
“不借。”錢老漢張口回絕。
“爹,叫他去當兵,出個好歹了,你閨女就當寡婦了。”
“那感情好啊!”錢老漢當下音調都拔高幾分,“他死外頭了,咱再找個上門女婿,一樣拿咱小玥當親閨女疼,還少了家宅不甯呢!”
“我不!小玥就他一個親爹,我也不高興改嫁。”
“愛咋咋地,不服兵役,就交銀子呗。”錢老漢陰陽怪氣道。
閨女手攤他臉上:“那你給銀子。”
“沒有。”
“爹——,你不心疼我麼?”對付錢老漢,沒人比他閨女有招,腦袋往他老子肩頭一歪,抱着胳膊就晃,“去年征兵那一遭,回來的不過一二,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胡說八道。”老婆子忙拉她‘呸呸呸’,使眼色道,“你想怎樣,好好跟你爹說,我的乖乖啊,媽就你這麼一個心肝兒肉,你爹狠心,媽也得管你。”
“我是一個子兒也沒有!”錢老漢聲音更大。
“媽——,你看我爹。”閨女拱在她媽懷裡撒嬌。
“錢給那小王八蛋,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料,不過……”錢老漢話音一頓。
起身到門口轉一圈,看沒人才道:“這銀子也不是不能給,爹請高人給咱們家小玥兒算了,得給她認個幹爹,再取個名兒,叫做錢野。隻你們小兩口應了這一樣,錢,我就借。”
“什麼樣的幹爹?又是哪裡來的高人?”閨女問。
老婆子怔愣一下,馬上就想到了昨兒夜裡那個變妖怪的道長,怕吓到閨女也不好明說,桌子底下踢了錢老漢一腳,笑着打圓場:“認幹親家還得尋個好的呢,不是姓劉的,也得姓馬、姓楊的才好。”
閨女嚼了嚼她媽的話,眼珠子轉轉:“要叫錢野,何必再找什麼幹爹,随了我的姓,再沒那麼多羅唣。”柳葉眉揚起,斜睨着錢老漢,“隻是這更名改姓,一兩半可不夠。老四那會兒是拿了他家祖傳的一支美人瓶來換的閨女姓鄭,爹這會兒拿一兩半就想叫改姓錢?怕不是把全天下的美事兒都想在咱自家了。”
閨女說話句句戳心窩子,錢老漢再後的臉皮也臊的羞紅:“認幹爹又不是認回咱們家,我是你老子,你嫁了人,怎偏幫着外頭說話!”
“我還是你的親閨女呢!可着全村全鎮的去問問,哪有把女婿往絕路上逼的老丈伯?這會子你想起來給孫子改名換姓了?晚了。”閨女别過臉去偷偷抹淚。
“你少在這兒使性我,真是老道給算的,給小孫女認個幹爹改個名也是人家道爺親口說的,你不信,拉倒!”錢老漢又氣又臊,蹦起來三尺高,走到院子裡又折回來,“都是那小王八羔子帶壞了你,父母老家也不認了,滿心滿眼就知道偏着外人,你個沒良心的臭丫頭,好賴把你老子氣死了,我看誰還管你!”
“走吧走吧,親父女也能橫眉瞪眼的跟仇人似的,哭壞了她,回頭心疼的還是你。”把父女倆分開,老婆子再回來勸閨女,她瞞下了那道士變妖怪的一遭,隻說是個渾說的遊方老道,嘴裡沒個把門的,沁了糞的胡說。
“他就是不疼我了,眼睛裡就看得見錢,别個也就罷了,連我也要算個清楚,媽,我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閨女幾滴眼淚,把老兩口的心都揪起來了,錢老漢在窗戶底下咳嗽了幾聲,嘟囔着‘不準給她錢’。
他聽不了閨女抽抽搭搭的勁兒,背着手去前頭了,聽他走遠,屋裡娘倆對了個眼神,閨女咬着嘴,破涕為笑,嬌嬌的喊了聲:“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