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日端午,都城不設宵禁。主子們會放府中下人出去松散松散,看看龍舟,逛逛燈會,所以那處角門不會落鎖,隻安排人手輪守,便宜往來。
曲靜勝猜測,守門仆役可能‘正好’打盹兒或是臨時有事走開了。
将至角門之時,謹慎探頭查看,發現門邊果然空空蕩蕩,無人把手。
曲靜勝無甚情緒地牽唇,領着弟妹小心翼翼朝角門快跑幾步。不曾想倒座間突然竄出一個起夜的仆役,捂着肚子與四姐弟面面相觑。
不等曲靜勝四人反應,仆役已借由庭院玉石立燈看清幾人面目,吓得立時瞪大眼高聲叫破,“世孫?大小姐?”
“快來人,大小姐他們逃出來了!”
這石破天驚的一把利嗓突兀撕破寂夜。
不知是誰在高聲應和,刹那功夫,已有紛亂腳步自後方包圍而來。
顯然,‘識破’他們身份,便是要對他們正式動手的信号。
動手時間比曲靜勝預想中早很多!
如此迫不及待。
也不知是府上的主意還是景佑帝。
緊要關頭,曲靜勝齒冷之餘生不出探究欲|望,自顧定定神,朝令煦使了個眼神。
令煦一個箭步飛竄上前,兩下打暈仆役,轉身抱起弟弟便朝角門沖去。
曲靜勝牽着靜質緊随其後,拔足狂奔。
這是姐弟兩提前商量好的,令煦有功夫傍身,負責最弱小的令晖。
在無數護衛仆役的追趕聲中,姐弟四人還算順利地出了角門,不過兩大兩小到底跑不過壯年成丁。
将要跑出巷子,眼看身後追兵越逼越近,腳步重重,亮火煌煌。
這般洶洶來勢,分明是存心要在此時留下一兩條性命。
曲靜勝當機立斷,勉力快跑幾步趕上令煦,喘息不勻的交待,“往西,你們提早從金明橋走。”
衛國公府與景佑帝隻會容許一個孩子活着去往慶軍大營送信,這在曲靜勝的意料之中。
她敦促弟妹們勤練凫水潛水,便是為了今日。
因為以她四人之力一味逃脫與坐以待斃無異。
所以曲靜勝一早便決定聯合弟妹們在追兵們面前上演一出戲,讓他們親眼目睹有三個孩子在倉皇奔逃時失足落水溺斃了。
當然,追兵又不是傻子,不會見人落水便被輕易蒙騙。
因此四姐弟裡必須留下一個‘幸存者’,既為三人的‘溺斃’收尾;又是給追兵們一個希望與追逐目标。
免得他們為了有人送圖,第一時間下河打撈活口,妨礙三人脫逃。
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些人追得太急太緊,四姐弟無法順利抵達原定下水的永定橋,隻能随機應變走金明橋。
“若從金明橋走,至西林庵的水道會長出約摸二裡,令晖不知能不能行。”令煦心中發沉,下意識颠颠背上的小孩兒。
令晖性弱,早被今夜種種陣仗吓着了,趴在兄長背上一時沒能應聲。
倒是靜質毫無預兆踉跄兩步,眼看将直挺挺撲摔在石闆道上,曲靜勝好險把人拽住,急聲問道,“跑不動了?”
靜質扁扁嘴,一開口是壓不住的哭腔,“姐姐,我腿疼。”
曲靜勝一驚,忙把人抱起來,這才發現小姑娘右膝褲腿潮濕一片,竟全是血。
“剛才鑽洞出來時又磕了一下,二叔包的藥布掉了。”靜質抽着氣讪讪不安道。
她怕拖累兄姐,一直強忍着沒說。
直到實在疼得受不了。
令煦本欲和長姐商量,看能不能再想想辦法跑去永定橋下水,以免兩個小的吃不消當真溺水。
扭頭見妹妹右腿傷重無法下地奔逃,長姐抱着分量不輕的孩童,行動間頗為吃力,他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這般情形,确實不能再被追着跑了,早些下水方為上策。
“姐,靜質給我。”令煦示意長姐抱走自己背上細骨伶仃的令晖。
曲靜勝從善如流與他交換。
四人沖出巷道,一眼瞧見曉風殘月楊柳岸,金明橋上燈火微,水面闊靜,有種深邃而悠遠的神秘。
逃生之路近在咫尺,令煦忍不住舊調重彈,“姐,還是你帶弟妹下水走吧,我留在外面迷惑追兵。”
曲靜勝累得吞聲籲氣,語氣裡卻是滿滿的不容置喙,“我不想有個缺胳膊少腿的弟弟。”
多餘的話,曲靜勝在思過院時已經掰碎了給令煦講過許多次,此刻實在無力反複強調。
少年聞言飛快眨了兩下眼,任由清涼河風逼回翻湧到眼睑的濕意。
出逃之前,他曾幾次和長姐争執,希望自己留下來做四姐弟裡的‘幸存者’,前往慶軍送圖。
因為姐弟兩心知肚明,‘溺斃’三人後,唯一幸存者确實再無性命之憂,可是之後經曆定然慘烈無比,如此她送去的作戰圖方能最大程度取信慶王。
他是男兒,該有擔當,保護姐姐。
可是長姐每次都隻有一個态度,一個論調。
不行。
她說,世上對男女的慘烈定義不同。
毀掉男兒需要廢掉他們的四肢五官,讓他們徹底淪為廢人。
而絞殺被世人視為卑弱的女子,不必斷骨見血,隻需用盡下流招數碾碎她的身心清白,便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四肢五官是無法再生的血肉。
而清白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隻懸在别人的口舌之間。
别人不會為你的悲喜負責,又為何要讓他們來主宰存亡選擇。
所以,她留下當這明面上的擋箭牌損失最小。
因為這是她為了活下去可以接受的代價。
幾息之間,四姐弟已奔至金明橋上。
曲靜勝将令晖放下,取出早準備好的布繩,飛快将一頭系在令煦腕上,另一頭習慣性要去系他背上的人,又蓦地頓住,目露踟蹰,在無精打采的靜質與弱不禁風的令晖身上遊移,陷入兩難境地。
一把弱聲弱氣的稚童嗓音響起,已經緩過來的令晖懂事道,“二姐受傷了,讓哥哥帶二姐吧。大姐,我可以自己跳。”
曲靜勝沉沉吸氣。
靜質傷勢不輕,獨自潛水肯定危險。
可是體弱多病的令晖也十足讓人操心。
若讓令煦帶着兩個孩子一起落水,破綻太明顯了。
畢竟逃出府的這一路上,那麼多雙眼看得清清楚楚,她與令煦一直是一人負責一個孩子。
眼看追兵将出巷口,沒有功夫猶豫不決,曲靜勝快速将布繩系到靜質腰間,一拍令煦胳膊,催促道,“走吧。”
令煦眼眉壓着沉甸甸的擔憂,勉強沖長姐扯唇笑笑,“姐,你保重!”
言罷,從金明橋上身子一歪,徑直墜入水中。
國公府一幹追兵打深巷湧出,無數火把将寂夜點亮,恍如白晝。
正好清晰照出金明橋上,半大少年背着一個幼童于倉皇奔逃間,一個趔趄,失足落水。‘噗通’一聲,濺起無數水花淩空。
同行少女驚慌莫名,不及多想立刻回轉,欲要沖去橋下河面相救一雙弟妹。
結果徒勞無功不說,還搭上了最後一個弟弟。
被少女情急之下落在橋上的那個稚童因為竭力想要看清橋下長姐的一舉一動,打從石欄空隙探身,一不留神竟一頭栽進了河中。
‘咕咚’兩下,河面鼓出幾個泡,很快便不見孩童掙紮的身影,似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