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黍包金,菖蒲泛玉,殊方又逢重五。
今晚将要出逃,曲靜勝不欲提前把弟妹們陷入惶惑不安中,晨起後笑盈盈帶他們過節。
思過院的端午日自然無法踏草競渡,辟兵續命,隻勉強能夠擺弄最簡單的蒲人艾虎。
曲靜勝和大弟令煦用水塘邊挖來的野菖蒲根刻作葫蘆和小人,又以艾葉為小虎,與弟弟妹妹們各自佩帶在身上辟邪。
端午為孩童額上畫王必不能少,思過院沒有雄黃酒取用,曲靜勝便拿院角野花擠出汁液替代,大展身手,給龍鳳胎畫出兩張花裡胡哨可以直接登台唱一段的大花臉。
雖不能驅避毒蟲,但能逗出稚童無憂無慮的天真笑顔。
兩個小的果然被哄得眉開眼笑,暫時忘記昨夜目睹父親對長姐施暴時的驚懼不安,手拉手跑去塘邊臨水自照。
趁孩童們玩鬧不曾留心,曲靜勝悄無聲息走進兩個弟弟居住的廂房。
門一開,金石交擊的急促脆響直直灌入耳中。
曲令煦手持堅石,一下接一下,正将一枚華光璀璨的五尾鳳钗砸得面目全非。
少年郎側顔輪廓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尖銳,仿佛能與手中頑石一較高下。
曲靜勝視線落在那金鳳钗上。
這支五尾鳳钗乃是母親趙盈華當年受封康和郡主之時,按照品級随旨下來的封賞。
被幽禁的這四年,康和郡主十分寶貝此物,身邊首飾盡拿去換了藥食之物,唯獨鳳钗完好如初,再困難也不曾打過它的主意。
她需要這件見證過她昔日風光尊貴的鳳钗陪她熬下去。
本以為是無望寄托,誰知時來運轉,竟真讓她熬出頭了。
昔日千般珍重之物,在她僥幸逃離這處囚籠時,卻棄若敝履。
一如他們幾個曾與她相依為命的孩子,說舍便舍。
令煦今年十三歲,經曆過巨變,已經懂事了,不是龍鳳胎那樣可以被哄騙的稚童,傻乎乎相信長姐所言,以為隻要能逃出去找到母親,一家人的日子便能歡樂如昔。
他對父母,有自己的判斷。
曲靜勝眸瞳晦暗轉瞬即逝,若無其事開口,“我不是讓你先将内造徽記磨了再砸?”
令煦聞聲回神,方意識到姐姐來了,暫停手中動作。擡起頭來時,眉目含笑,已恢複素日的軒敞溫潤,“磨掉太費功夫,姐姐容我省些事。”
說罷,拿起剪子将那灘被錘得看不出内造工藝的金片絞成細碎,以便他們逃出去後在民間花用。
至于那段仍舊帶有些微徽記的钗體,他直接将之剪掉,用剪刀尖掀去角落。
是下意識的嫌惡舉動,像要避免觸碰到什麼肮髒東西。
曲靜勝見狀目光微凝,顯出直白的銳利,仿佛要細細稱量出少年白淨面皮下壓抑了多少刻骨怨怼與瘋狂戾氣。
從前朝不保夕,一心隻想着如何才能出逃活命。
眼看即将逃出生天,萬千恩怨愁腸開始發狂滋長。
其實她早該覺察出來的,正常少年人怎會為了迫使年幼的弟妹長記性,便帶他們去偷看父親醉‘殺’長姐。
“令煦。”
曲令煦正在用粗布包裹碎金片,聞聲擡首,慣常的未語先笑。
隻是這次面上笑意尚未完全綻開,便被一個巴掌毫不留情打散。
“啪——”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曲靜勝收回手,她雖打了人,面上其實并無多少愠怒之色,隻拿一雙點漆眼眸緊緊鎖住眼前人,“令煦你記住,今夜要從思過院出去的是你自己,是令煦。不是康和郡主的兒子,更不是衛國公府的世孫。”
少女生了一副态濃意遠的秀骨媚相,一雙潋滟桃花眼卻是罕見的清正沉靜,望向弟弟時更多出幾許鄭重與包容。
“還記得靜質他們出生時的模樣吧,軟趴趴一團。我們承于父母的隻是血肉,筋骨當在塵光中自塑。令煦,别用他們的選擇來塑你自己,那是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的無形擁趸,是自懲,這很不聰明。”
少年面色煞白,被人看穿的羞愧難堪翻湧上來,無措垂眸。
曲靜勝未再多言,臨出去前,彎腰撿起角落裡那塊帶着變形徽記的金子,放到桌上。
樹要向上長,人要朝前看。
忘不了沒關系,邁不過去也沒關系,但不能由惡生惑,困滞不前,忘記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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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把長姐的話聽進了心裡,令煦整日格外沉默,少見笑顔。
直到靜質順利盜圖鑽洞返回思過院,他面上的笑意方顯出真切。
下意識與姐姐對了個眼神。
成了!
兩小的不知事,姐弟二人心中卻是一清二楚,靜質順利歸來意味着什麼。
昨夜曲靜勝故意引來曲邕竊聽,算是放餌。
至于衛國公府乃至景佑帝是否上鈎,尚不明晰。
隻有靜質今夜平安盜圖返回思過院,方能證明一切在按曲靜勝的謀算走,姐弟四人将有一線生機。
若事拂人意……
以他們目前處境而言,不會更糟糕了,左右逃不過一死。
幸好!
曲靜勝眼瞳燦燦,激動之餘也沒忽略妹妹身上的藥味。她面色一變,忙把人扶起來,上下檢視,“怎麼了?傷到何處了?”
令煦和令晖也立刻湊過來。
靜質笑眯眯搖頭,獻寶似的捧出護在懷中的包袱。
“右膝膝蓋摔了一下,二叔已經給我上過藥了。姐姐,你和哥哥說的沒錯,二叔果然很喜歡我們,你看他給了我好多糕點。”小姑娘高高興興說罷,又從荷包裡掏出兩張胡亂疊起來的作戰圖遞給長姐。
曲靜勝接過,正借由殘月清輝查看圖紙,裙角突然被扯了一下。
方才還喜氣洋洋的靜質小眉毛糾成一團,仰着小臉期期艾艾道,“姐姐,二叔這樣好,我們還偷他東西,是不是不應該……”
曲靜勝與令煦聞言,皆是一默。
衛國公府眼下這般風平浪靜,隻能證明他們受利所動,徹底放棄了四姐弟,準備送他四人去死了。
這些糕點不過是施舍的最後一點仁慈,讓他們别做餓死鬼。
性命攸關,也隻有四六不懂的小孩會為小恩小惠而動搖。
曲靜勝捏着那兩張催命的圖紙,飛快收斂面上冷诮,柔聲哄勸妹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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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如鈎,夏蟲脆鳴,混黑天幕間點亮無數星燈。
下半夜是人最困乏的時候,思過院外巡守相對松懈。
今夜在國公府那幾位真正的主子眼裡不過是場心知肚明的做戲,于曲靜勝姐弟而言卻是真正的出逃。
哪怕明知他們能順利離開國公府,曲靜勝亦不敢輕待分厘,以免不慎露出破綻,影響後續真正的脫逃。
出逃之前,四姐弟把糕點吃了個幹幹淨淨,積蓄體力。
牆洞逼仄,僅供幼兒屈身通行,曲靜勝讓龍鳳胎鑽洞走,自己則與令煦翻牆出去。
令煦生在勳貴人家,外祖又是戰功赫赫的慶王爺,自幼年起便苦練武藝,哪怕被驅逐到思過院中也未曾松懈。看起來瘦伶伶不起眼的少年,實際是有點本事傍身的,翻牆于他不過小菜一碟。
曲靜勝作難一些,她對習武沒什麼興趣,隻在十二歲上專心練過一陣子,之後便被關進思過院,缺衣少食,再沒心思繼續堅持練習。好在有令煦幫忙,她耗費一番力氣後順利越牆而下。
姐弟四人在思過院牆外齊聚。
曲靜勝遙望西園與主院方向漸次亮燈,動靜不小,顯然是很努力在演丢圖生亂。
她面無表情收回眼,示意三個弟妹跟上。
四人一路屏息凝神,有驚無險避過幾隊匆匆來去的巡夜護衛,左彎右繞朝府邸西北方向去。
那邊有座小角門,連通一處小巷,可抄近道通往坊間市集,是供府中下人往來的。
正常這個時辰,角門坊門這些地方肯定下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