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難産死去的消息迅速傳回家中。貴族本來對央金就寵愛有加,十分痛心。又念在她為自己誕下了第一個兒子,這次往央金家裡送去比之前更為豐厚的賞賜。她的家裡隻有央金的小妹偷偷掉了眼淚,而其他人,尤其是舅舅則喜笑顔開。
死訊也傳到了格桑耳裡。
兩年前,貴族挑中了他繪下的像後,也給了他應得的賞賜。格桑家裡多了一頭牛、幾隻羊,會喘氣的生靈多了,時不時還會對着格桑發出溫順哞叫。可是格桑反而覺得家裡愈發冷清。
那種冷清和記憶之中的長夜如出一轍。當時他停駐在央金身後,天空灑滿繁星,映成河水波光粼粼。而在他與她之間,卻不曾有過彼此映照的心事。
那夜之後,格桑的心就像開出一條裂縫,哪怕季節更疊時光流轉,隻屬于春夏之交的涼風都還反複回蕩在他的胸口。
央金離世那年,雪出奇的大。格桑站在屋外,任由發梢和眼睫都被飄落的雪花打濕。他仰起頭去,看向山上的寺廟——山腰上的一小片建築都被皚皚的雪覆住,紛紛揚揚之中看不分明。但是他知道,寺廟就在那裡。
就像他心底某處隐秘的角落,她一直就在那裡。
雪太大了,一切白茫茫,又晦暗又耀眼。逼得他才剛剛閉上眼,淚水就流了下來。
格桑站了許久才進入屋内。他踩在凳子上打開放在最高處的櫃子,那裡面露出一幅小小的畫。這種高度往往用來置放佛像,但不同的是,佛像需要放在光明敞亮的外面,而她的畫像隻能藏于這裡。
當時,格桑偷偷完成了另外的一幅。那幅小畫上,央金不像送去給貴族的那幅一般穿着華貴端莊的衣袍,而隻是最最普通的日常便裝。不過,他知道的。從頭到尾隻是他一個人的幻想。央金一生都不可能為他染上溫暖俗氣的世間百味。
人去事改。格桑不停責問自己:是他的畫像,才讓央金的生命走向寂滅嗎?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畫而被貴族選上,是否她會以另外的方式生活下去?
是他沒能保護好她嗎?
可是他如此軟弱卑微,到底何德何能,談什麼保護她呢?
命運的神秘力量穿梭進退,沉重且不可捉摸。相聚如此,離散亦如此。光陰彈指一瞬,俗世之中凡人的悲喜,似乎向來都無足輕重。紅塵浩瀚的婆娑世界,還想要再回首來時,一雙看不見的手已然将這一頁揭過。
……
已是晨光熹微,雨還在下。井宴睡得并不好,起身到客廳喝水,路過龍吟房間時隐約聽到裡面窸窣聲響。他輕輕打開門,窗簾緊閉之下室内昏暗,但确是她在抽抽噎噎地哭。
男人神色擔憂,慢慢走過去,本想把握分寸試探着靠近,剛走至她身旁,龍吟卻在昏沉之中猛然抓住他的手,語氣急切道:“不要,不要離開我……”
井宴的呼吸窒了一瞬。見她還閉着眼,男人手掌覆上她額頭,這會兒又熱燙起來了。而且整個人似乎也還沉浸在夢中無法轉醒。
他剛剛也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寄了封沉甸甸的信漂洋過海,最終卻被原封不動退回來。
井宴被他抓住手腕抽不開,隻能順着她的床沿坐下來。龍吟似乎睜開了眼,朦胧中見面前坐了個身影,她恍惚道:“徐出羽,我要喝水……”
見那人隻是顫了一下卻愣着不動,仿佛還在黑暗中用複雜的眼神看着她。龍吟腦子不清醒,手上卻是加重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快去,我渴了……”
唉。某人在心裡深深歎氣。
他出去兌好溫水重新回來,又喂她吃下一顆退燒藥。井宴自己的身體好,從小基本就沒生過病,工作這幾年也不認識什麼可以上門的家庭醫生。眼下雨還很大,就算叫助理臨時找一個過來也得花不少時間。
還好不算高燒。眼瞧她迷糊着又睡過去,井宴默默看着她舒展的眉眼。此刻若即若離的靜默,比得過千方百計的訴說。
“我不會離開你。”
哪怕,她剛才根本不是對他說的。
可他是對她一人說的,那便夠了。
葉遙那天告訴自己,他們過去的故事從未圓滿,而命運兜兜轉轉,又在現世長成手心糾纏的曲線。
男人守在她的床邊,心想等龍吟醒過來,有些話,他要很認真很認真地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