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康這次歸京,隻在長安住了數月。
天子野心勃勃,志在征伐四方、開疆拓土。時節才剛過芒種,軍中便再度厲兵秣馬、整裝待發。
算一算,重康今年也要滿二十歲了。他生于桂月仲秋之前,但今年那時他應該還在塞外拼殺,是以出征前日,天子設宴犒勞軍士,亦是提前為重康慶祝冠禮。
一衆将領并着朝中的幾位重臣都參與了宴會,席間,便有人意有所指地提起重康将軍的婚事。各懷心思的眼光齊齊看過來,他本人卻隻是淡道:“匈奴未滅,不思成家。”
此話不矜不盈,聞言,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
首先,是那幾位争搶着去送禮的大人,輕輕巧巧就被斷了下文。而皇帝,則是對他的回答贊譽有加,天子親自舉杯,一時間士氣振奮、交口同祝。
皇後呢,第一反應是将目光投向定安,見她隻是端坐席上垂眸不語,又把眼光投向身側的皇帝。
她作為重康的姨母,早就在私底下問過重康的想法。也十分清楚,自己那個外甥認定一件事情就不會放手,此生必是非卿钰不娶。對此,皇帝其實心知肚明。
至于重康自己,他說完那句話,就輕輕握住了腰間的香囊,眼神也朝着送他香囊的那個人望過去。
等到宴會結束,自己就要回到軍中指揮出征前的準備,今日席間一面,便是兩人此番最後的相見。
可卿钰卻是故意不看他,把重康等得望眼欲穿,隻等來她以身子不适為由提前離席。
卿钰惟獨在起身之前,淺淺地望了重康一眼。
重康返回軍營後,進了大帳,便将那枚香囊鄭重地取下,改藏于自己懷中。不過剛剛才放進懷裡一會兒,根本還沒捂熱呢,他又摸了出來,手指捏着香囊的邊邊角翻來覆去地看,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說是捏着,重康确實不敢直接觸摸那上面的金絲線,他生怕手上的汗把圖案給摩挲壞了。
簡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就像,他對卿钰的感情。
男人立在原地默默瞧了半天,正看得出神呢。甚至,他心裡還有個大膽的想法,而他也确實這麼做了——把那香囊貼在鼻尖上,擡頭輕輕去嗅。
嗯,不僅有香草的味道,還能聞到……心上人那縷若有若無的幽香。
重康正沉醉不已,可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莽撞的聲音直接就沖了進來。
“将軍!”
是他的近衛。
那個二愣子進了帳,第一反應是自己出現幻覺了。将軍、怎、怎麼會露出那種表情?整個傻了吧唧的,好像手上還捏着什麼可疑的東西!
而且,将軍那神情,簡直就跟掉進溫柔鄉裡撈不出來一樣。近衛頓覺臉紅脖子粗,他……跟着他那兄弟厮混,上次在燕春樓解下菀娘肚兜時,那兄弟臉上好像也是這種表情!
近衛立時慌了手腳,低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偷偷擡眼瞄了下重康。
他都不敢細看将軍的表情。
近衛的壓力可太大了。是要繼續禀報麼,倒也不是什麼緊急軍情。可是就這樣不報麼,難道還能直接退出去?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擺着告訴将軍,他剛才全都看見了麼?!
進退兩難之間,他想得倒是足夠多。越想,越是呆眼圓睜、汗流浃背。
重康卻隻是毫無波瀾地瞟了近衛一眼,伸手入懷,将香囊妥善藏好。
近衛是幸運的。因為,他今日心情甚佳。
“将軍,末将突然想起别的要事,先,先先出去了。”二愣子口齒不清,開溜要緊。
重康卻道:“等着。”
近衛的心中咯噔一聲,簡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始終低着頭,汗珠都順着眉毛滴下來。
啥也看不見,卻聽見一聲玉石發出的輕響,款款清越,好似珠貝相撞。
重康腰間的玉佩别緻,透白瑩潤,是為雙玉。眼下,他将其中的一塊取下來,自案上拿了個早就準備好的精巧木盒,把玉佩裝進去。
“找人,将這個給定安公主送去。”
“末将遵命!”近衛如蒙大赦,躬着身上前正要去接。
“等等。”重康又道。
還有哪裡不對頭?!
近衛擡起頭來抹了把汗,隻見将軍提起筆來,一氣呵成寫了封信,也裝進木盒之中。
那封信上,鐵畫銀鈎寥寥數語。
重康囑咐卿钰,千萬珍重自己的身體,要在長安平平安安,等他得勝歸來。
末了,還有一句,讓她記得念他。
那幾句話,經由快馬加急傳入宮中,等到卿钰打開時,都還帶着熨帖的熱度。
她将那枚玉佩取出來,握在手心逐漸捂熱,就像是在回應他的溫暖。
月上中天,伴疏星點點。少女輕輕地閉上眼睛,在心裡為意中人祈願。
千萬,千萬。
她知道,重康此次出征,歸期未定。戰争殘忍無情,隻希望他一定平安歸來才好。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便到了七月初七。
各個宮裡都挂上了五彩絲線,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正是為了慶賀乞巧節。
眼見宮人們已将院中布置得差不多,卿钰駐足望了一會兒,突然就在桌上的果盤裡瞧見——一粒小小的蜘蛛,恰好懸在枚無花果上,眼看着,都已經快要結出一張完整的網。
這個發現可是了不得,這種顔色鮮豔的小小蜘蛛,被百姓們稱作“喜子”。喜蛛結巧,可是七月七裡不可多得的好兆頭。
卿钰一時興起,趕緊湊近了定睛細看,甚至還拈起喜蛛旁邊的一個果子,方便自己能夠瞧得更清楚些。
平日裡,她都是害怕這些蟲子的。可今時不同往日,卿钰瞧着那在蛛網上動作的小蟲兒,滿腔歡喜都爬上了眉梢。
她正看得出神,就沒注意到身後的腳步聲。
“定安公主?” 那道有氣無力的蒼老聲音,已經喚了她兩遍。
卿钰回過神來,卻因為略微的慌神,将果子脫手滾落下去。
她回身,見來人正是天子禦前的内侍,此番過來,應是奉了聖上的意思,來給定安送過節的賞賜。
卿钰微微擡了眼往他的身後望去,見有一位看着比重康要小兩三歲的少年。
那少年走上前來,與卿钰見了禮。内侍在旁邊介紹道,他是代王長子,此番奉命受诏入京。
代王,乃是駐守邊塞的諸侯王。
等一行人離開了她居住的宮殿,卿钰心裡邊,卻驟然湧起一股不大好的預感——若隻是單純女兒節賞些東西,又何須把那名少年也一并帶來?此處,可是深深内宮。
可一切都是聖上的意思,卿钰猜不透背後深意,直覺卻覺得不是件簡單的事。
她回到桌前,要找适才那張喜蛛結成的網。卻不成想,那粒小蜘蛛竟被自己弄掉的果子所傷,此刻躺在桌上一動也不動。而本來的網,也被打散看不出樣子了。
話說另外一頭。
自重康再度領兵讨伐匈奴,少年将軍一路橫戈縱馬,率領虎贲之師高歌猛進,終在一年時間快要過去時,長安收到前線傳來的軍報,是為大捷。
由重康指揮的兩次戰役均大獲全勝,最終更是親俘了敵軍四萬人。
待他日夜兼程地趕回長安,卿钰還在病着。前幾日她不慎染了風寒,現下還未曾好全。
重康去看她時,卿钰剛從一個噩夢中驚醒,鬓邊濕潤,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她正恍着神,卻聽侍女前來通傳,說是将軍來了,還給公主帶了一份珍稀的禮物。
等卿钰梳妝完畢,就在院中見到,已經候了兩炷香的重康。
男人本來背身而立,聽得卿钰的環佩叮當,轉身過來。滿院芳菲,都随着他望過來的一眼,霎時透出動人心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