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變了,變得更加俊朗深邃,英姿飒爽。
重康就站在那裡,風輕輕的,吹得他的衣袂翻飛翩跹。就連停駐在林木上的鳥兒,仿佛也洞悉了因緣際會的奧妙,留下幾聲輕啼振翅而去。
一年的時間不算久,可又是真真切切的,那樣那樣久。
“卿卿。”
卿钰的腳步頓時停下了。重康整個人都充滿了成年男子的沉穩氣息,令她才剛聽到他的聲音就紅了眼眶。
見狀,重康展眉一笑,幾步就走到她面前。
伊人眉目如昨,他道,“我的卿卿真是長高了。”
這一年間,卿钰的個頭确實增了不少。她不再像以往那樣,需要費足勁、仰起脖頸看他,也才隻能看到他的下颌。
卿钰還在病中,小臉帶着幾分蒼白,喉頭也仿佛被堵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把頭低了下去,重康卻已經伸出雙臂将她整個人擁住,用低沉聲線緩緩問道:“我每一日,都在念你。你呢?”
“卿卿,又可有念我?”
在出征之前,他給她的信上就說,要記得念他。
可是出征在外,重康一直都沒有收到回信——若要寫信給他,需要通過天子禦用的傳信官,卿钰沒有那樣做。
本以為這一次,她還會像從前那樣羞惱不已,不過卿钰卻是沒有推開他。
人在他懷裡,小姑娘雖默着,卻是輕輕點了點頭,淚也跟着在他的衣服上洇開。
方才的噩夢是假的,眼前的人卻是真的。
重康的心裡五味成雜,思念徘徊千轉,此刻終于落地。心尖上的那份喜,就連他打了勝仗都沒如此快意。
雖然卿钰比之從前長高了不少,但他還是需要微微地躬身,才能讓她的臉恰好貼在自己的胸前。
他是何等松枝映雪般的一個人啊,那具在沙場之上、向來無人能夠摧折的身軀,隻在她的面前俯身低就。
重康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他低頭,聲音裡帶着懇求:“卿卿,我,我能不能……”他始終都沒能說出後半句話,頓了頓,似是想了另一種說法,“你能不能,把眼睛閉上?”
卿钰不言,安分地閉上眼。
男人心跳如鼓,伸手捂住她鬓發裡藏着的耳。他的手很大,不知道卿钰是被捂住雙耳感到不安,還是被他的繭子硌着了,她微微皺了眉,卻始終聽話地沒有睜開眼。
她心下,約摸都已經猜到了,重康想要對自己做什麼。
眼睛閉上了、連耳朵也被捂住,人的感官便盡數集于另外的方面,變得尤其敏感。卿钰甚至都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動,還有……因為略微緊張,她輕輕吞咽的水聲。
她還能感受到,重康停在自己臉上纏綿的視線。男人溫熱的呼吸掠過了自己的額頭、鼻尖,最後在她塗了淡淡口脂的唇前停下。
卿钰的心怦怦直跳,兩手都因為羞怯縮回到了袖裡。正當她以為,重康将要吻上來時,他的氣息卻離開了,最終在她的頭頂落下一吻。那一吻,沒有接觸到卿钰的皮膚,隻是落在她的發絲上。
卿钰不解地睜開眼,見重康雙眸深深看住自己,嘴唇微動說了句話,可是她的耳朵還被牢牢捂着呢,什麼也沒能聽見。
她的思緒有一瞬停滞,男人卻已經将覆在她耳邊的手拿開。
他拍了拍掌,便有個宮人提着特質的籠子上前,卿钰一看,那裡面竟然裝着對雪球似的貓咪。
重康道:“這是俘虜獻上的西域雪貓,精貴得很,根本受不得颠簸。一路上我費了好大勁才全須全尾的帶回來,拿給你養着,也多個玩意兒做伴。”
他其實想說,讓那貓兒代替自己陪着卿钰。
匈奴人都被他打得棄甲曳兵、抱頭鼠竄,獻上來的東西盡是臭烘烘的獸皮和風幹牛羊肉,哪裡得來這樣靈巧的貓咪?
那是重康自己在邊塞集市上,專門給她買下的。他的那個二愣子近衛架了一路馬車,就為了載這麼個稀奇玩意兒。
卿钰蹲下身,試探着向那貓咪伸出手去、都是已經被馴服見慣人的品種,小貓謹慎觀察了并無危險,便乖巧地湊上前來,一左一右的,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輕拱着她的手。
她被那觸感撓得心尖泛癢,高興道:“白乎乎、圓滾滾的,真的好可愛。”
卿钰還在将養之中,受不得風。眼下,她整個人也裹得像顆糯米團子似的。
她看着貓,重康看着她。
她,也好可愛。
“卿卿喜歡嗎?”
“嗯!”
見她彎成月牙似的一雙眼,重康也跟着笑了。
此時,有人來通傳,說是皇後娘娘叫兩人一同過去。
到了椒房殿,皇後笑盈盈的,命人呈上早就拿來的幾卷布匹,對卿钰道:“定安,本宮聽說,重康贈了你一對從西域帶回的貓咪。可不是巧了,前幾日,宮裡剛收到江南今年進貢的錦緞。本宮想着,讓你拿些過去,縫成布圈綴上鈴铛、做成貓咪的項圈。”
說話間,皇後淡淡瞥了重康一眼。自己這外甥剛一歸京,見到自己就急着讨賞,說要幾匹錦緞給定安做貓咪的項圈。且不說這錦緞名貴非常,隻有貴為後宮之首的自己才能消受。就說那區區項圈,到底能用去多少布料呢?剩下的,不就是為了讓卿钰多做幾身衣裳。
皇室公主乃是大漢顔面,卿钰自然是不缺衣裳的。但是麼,總有些人,覺得再多都不嫌多、再多都不夠看。
皇後與二人閑談幾句,期間不斷接收到某人暗暗遞來的眼色。她微笑搖了搖頭,終于看向卿钰,問道:“定安,如今你也是即将及笄的年紀,不知心裡可已有了意中人?”
這話問得突兀,卿钰的心裡猛然一驚,趕緊颔首道:“定安不敢。婚姻大事,但憑父皇和母後做主。”
她深知自己的本分,是養在宮裡為了和親的公主。向來都隻有既定,何來選擇。
皇後卻是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握住卿钰的手,慢道:“如今大漢兵力雄壯,與匈奴的戰事連戰連勝,眼瞧着已然控制大局勢。”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重康一眼,“定安……你,也可以有些自由。”
說着,皇後話鋒一轉,“這些年來,重康待你如何,本宮作為長輩,可是全都看在眼裡。母後問你一句,你與重康,可是兩情相悅?”
有那麼一瞬,卿钰覺得天地仿佛都定格了。她能感受到,身側重康投過來期許的視線,也能感受到,皇後此句問話的言下之意。
卿钰垂着的眼睫輕動,呼吸了好幾下,才答道:“定安瞞不過母後,我确實……心悅重康将軍。”
她喜歡他,大概比自己能察覺到的,都還要久。
聞言,皇後嘴角牽起一個柔和的笑意,眼光掃過外甥,見他是臉頰通紅,雙眼放光,滿面抑制不住的喜色。
她輕輕拍了拍定安的手,“如此,本宮知道了。隻是你二人身份非常,茲事體大,本宮一人做不了主。待得時機合适,便将此事告訴聖上,請做安排。”
皇後自小就看着二人長大,是真心希望兩個孩子能走到一起。可是……她雖是離皇帝最近的人,也無法看清天子的高深莫測。
其實她的那番話,仔細聽來棱模兩可。隻不過,沉浸在各自狂喜和羞澀情緒中的兩人,都并沒有察覺。
重康第一次聽卿钰親口言明情意,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按下心中快要爆炸開來的喜悅。
說是激動萬分也不為過。
皇後剛剛幫他問的,都是他自己最想要問、但又最不敢問的。
每一次出征,都是胸中想要娶到她的願景,讓他不顧一切勇往直前。重康認為,自己離心中的目标越來越近了,此番歸來,聖上亦曾親口許諾,若他能在下一次戰役裡殲滅敵軍剩餘的主力,那麼,他想要什麼樣的封賞,都會許給他。
天子一諾,自是金口玉言。
重康的“戰神”之名,已令天下人都如雷貫耳。待得漢軍馬踏匈奴、家國安定,兩人成婚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如今剩下的,無非事在人為。
他有足夠的自信。
可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又怎知帝王心中的風雲翻湧呢?
他又怎知,橫亘在兩人之間的,從來都并非隻是身份性質的差别,而是看不見也數不盡的千溝萬壑。
命運翻轉、星鬥離合,一切相聚和别離,背後都有更大的規律和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