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迪爾走的時候并沒有和伊布交換什麼聯系方式和電話号碼。沒有換的原因是伊布總是搬家,家裡也沒錢裝固定電話,他給加迪爾留沒有任何意義。至于加迪爾為什麼沒給——
“隻要到尤文圖斯就能找到我,未來,我要麼會是球星,要麼會是高管。”加迪爾和這麼和他說的:“如果茲拉坦不能來找我的話,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
伊布給他的回應就是月光下舉起的那個牌子。
老實說,加迪爾對這他們的情誼是抱有悲觀态度的。這本質是一場夏令營關系,美好歸美好,秋風吹起時也就該結束了。伊布那時候連普普通通的瑞典聯賽中普普通通的俱樂部馬爾默的一線隊都還沒進,盡管能看出他有天賦,可是足壇中有天賦的小年輕每年都如洪水般流過,最後有毅力和運氣留下的又有幾人。說起來太現實和殘酷,但加迪爾确實是看不到在正常劇情下自己和異國他鄉一個難民後裔能有什麼人生的瓜葛,他希望伊布能走到他的面前來,可那太難,太難,太苛刻。他盡量放下對伊布的回憶,畢竟他的日常生活也夠豐富的。他得上學,訓練,比賽,作為很快就成年的獨生子應酬很多場合。加迪爾在家裡叛逆不起來,不是他沒有勇氣和父母對抗了,而是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去這麼做的事。在草坪上摸爬滾打大概就是他能做的最叛逆的選擇,父母暗地嗤笑兒子的天真,不認為他真的有這個天賦或者能堅持下去,堅持又能堅持到多少歲?于是雙方默默較着勁,加迪爾還真就在這種較勁裡踢出了點名堂來。
很多雨天日常生活會停擺,他就總是去找皮耶羅,把客廳弄得一團亂,電視從櫃子上搬到茶幾上,懶洋洋地裹上毯子,蜷縮進靠窗的單人大沙發裡挑磁帶放電影。雨水在他的身後拍打着大大的窗戶,樹葉沙沙作響,窗外的空間壓縮為深綠,皮耶羅眼睛的色澤。加迪爾把臉貼在沙發上,精彩的電影隻像一個小小的活動背景布,背景布的遠端是失焦的皮耶羅在輕聲走動着給他榨果汁喝,上面還會放一個冰淇淋球,但加迪爾的世界不在這裡,他的世界回到了瑞典,回到了在那裡度過的唯一一個雨天。他本該坐家裡的車早早回去躲着的,可是卻借口要在俱樂部再待兩小時支開了司機,和伊布沿着河亂玩。天地寬廣,暴雨如注,所有人都消失了,此時此刻世界隻屬于瘋子,冒險者和沒人管的孩子。河流寬大渺茫得像海,他們跳來跳去地故意踩泥坑,指着彼此滑稽的臉和大雨中貼得死死的頭發大笑。
“怎麼了?”皮耶羅站在吧台那兒輕聲問他:“哪裡不舒服嗎?”
加迪爾用手揉了揉眼睛:“沒,沒有,是電影不好看——叫什麼來着,哦,《魂斷藍橋》,我讨厭它。你幹嘛買這個碟片?”
“你上次還說最喜歡費雯·麗呢。”皮耶羅無奈地笑着搖搖頭,為自己跑了半個城市的影像店才搜刮全碟片的愚蠢行為歎氣,他不該指望加迪爾能有多麼漫長堅定的喜愛。
伊布在馬爾默摸爬滾打謀求一個改變人生、讓他從此能不用偷車也能吃得上飯的職業合同時,加迪爾順風順水地戴上了尤文青訓隊隊長的袖标,所有人都很贊同這個決定。他球踢得本來就好是一方面,比鐵還硬的關系戶身份是另一方面。比起無知無覺的孩童時代,已經十六歲的青訓隊成員們往往已經初步感知到了社會并不公平的規則。在别人争搶球童名額的時候,加迪爾每場比賽隻要想去就随時可以去。他會被齊達内摟過來一起拍照片,會被因紮吉揉揉頭發,大家最愛的偶像皮耶羅會微笑着幫他整理衣服領子和他說話……想要誰的簽名都可以從加迪爾那裡搞到,有一次他甚至給受傷的夥伴送了一件皮耶羅比賽穿過的球衣,把他感動得直叫。除此以外,他還會在寒暑假前邀請全隊去他在山上的大房子裡做客,他們總是在裡面吃到快吐、玩跳水遊戲,結束了還有轎車把他們送回家。大家都很佩服和羨慕加迪爾的生活,但也非常同步地默認地遠離着他,感覺他完全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加迪爾無所謂這種距離,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和别人成為心貼心的朋友,皮耶羅除外——而且就連皮耶羅也不是朋友,準确來說加迪爾把他看成親人。在在一個傍晚璀璨的金光中他才忽然想通,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朋友是伊布,而此時已經是他回國第三年了。他拿到了尤文給的職業合同,皮耶羅請他吃飯慶祝,在漂亮的夕陽光和模模糊糊的教堂鐘聲中皮耶羅高興地指着都靈體育報上關于他的新聞給他看,加迪爾的目光卻落在了“荷蘭足球”的版面上,有一個框子裡寫着“阿賈克斯破瑞典轉會紀錄,780萬歐元購小将”,他把目光繼續往下移動閱讀,皮耶羅的手指在報紙上滑動,聲音中是全然的喜悅:“你看到了嗎,加迪爾,你在這裡——”
“茲拉坦,伊布拉希莫維奇,20歲,常踢9号位置。上賽季在32場比賽中……”最後是一張模糊的、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咧着嘴笑。
加迪爾看了很久很久,一遍又一遍,直到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嗯,我看到了。”
皮耶羅被他難得露出的甜蜜蜜小孩樣可愛瘋了,笑出了聲揪了揪他的臉,親了親他的額頭,又親了親:“高興瘋了是不是?”
“……當然啦。”加迪爾這才回過神來,用力地擁抱住他。
他們依然沒有互通消息,盡管這時候想找到彼此就簡單多了。第一年裡兩個人在各自的俱樂部中都沒有太多上場的機會,第二年伊布就在荷甲大放光彩,這一年阿賈克斯在歐冠中的表現是絕對出人意料的,而出人意料的原因就在于他們新興的瑞典鋒霸。在對法甲裡昂的的處子秀上,伊布就梅開二度,瑞典人張開雙手場邊奔跑的大圖狠狠刷了一遍頭條。他幫助球隊一路過關斬将,阿賈克斯作為黑馬一路闖入半決賽——他們的對手是AC米蘭;而尤文的對手是國米。這是意甲最好的時代,能和他們三隻球隊一同闖進半決賽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此時他已經完全出名了。畢竟大中鋒常有,一米九幾還腳法這麼秀的不常用。外國球星常有,瑞典這種冰球王國足球荒漠來的還踢出了名堂的前所未有。他的相貌球風辨識度高,而且說話極有個性,媒體最偏愛這樣的球員。加迪爾額外訂閱了荷甲的報紙,三天兩頭就能看到他的滑稽新聞。比如溫格教練在近日的采訪中說:“我們差點就簽下了這孩子”,記者詢問有沒有這樣的事,為什麼放着英超豪門不去,伊布對記者的回答是:“茲拉坦從不試訓!”,阿賈克斯的新聞官頗為幽默地說:“我們不用試訓,所以他一下子就同意來了。感謝不試訓!”。加迪爾看得哈哈大笑,笑聲從樓上傳到下面去,爸爸媽媽大驚小怪地穿着絲綢晨袍跑出來問:“加迪爾?你在笑什麼?你瘋了嗎?”
除了轉會趣聞以外,也有一些采訪能了解到他的童年。伊布對自己貧困的家境并沒有什麼遮掩的意思,記者問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運動是足球吧,他說當然不是,是冰球,但是根本沒錢買裝備所以玩不起。記者問他小時候最大的快樂是什麼,他說是回家後發現冰箱裡有飯吃。記者大概是覺得他太可憐了,使勁臨場想了個開心點的問題來鼓舞他,問他和足球有關的美好回憶是什麼,他說是和朋友一起在野球場上賭球赢到了吉普賽人的錢。
記者:“哦,那真是太有趣了,你拿這筆錢做了什麼?”
伊布說:“沒拿到,我們跑路保命了。”
加迪爾笑到從皮耶羅家的沙發上掉了下去又爬起來。對方原本來看他幹什麼這麼高興,發現又是和伊布有關的内容後手足無措地拿着報紙,不知道是該還給加迪爾還是放到一邊去。加迪爾長大很多,從手腳纖細的小孩子長成了雌雄莫辨的漂亮青少年又長成了花朵般的青年。現在他快要過20歲生日了,可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窩在舊日沙發中,宛如一隻沒骨頭的貓咪,在皮耶羅坐到沙發扶手上時伸出爪子來撥了撥他,很興奮地催他也看自己喜歡的東西:“你怎麼不看啊,茲拉坦真的好好玩——”
皮耶羅頓了頓,還是微笑起來和加迪爾說:“我等會兒看好不好?”
“你保證你要看哦,我保證你會喜歡他的。”加迪爾心滿意足地坐了起來,看了眼手表:“啊,怎麼這麼遲了,我得回去了。”
他以前會貪玩留在皮耶羅這裡過夜,現在反而不了。加迪爾的爸媽對皮耶羅很放心,相信他的人品,相信他不會縱容加迪爾幹壞事,當然更主要的是司機會在外面輪班值夜,加迪爾也沒可能跑到哪兒去,他們樂得偶爾放養一下兒子以示寬容。加迪爾自從識破了這一點後就再也不願意給父母清閑一晚上還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機會了,雖然沒事就躲在外面,把皮耶羅的房子簡直當成了他的私人咖啡館,但他堅持每天都在他們要睡覺前準時回家,争取在睡前陰陽兩句爹媽讓他們睡覺的心情變差。這是他對于小時候自己總是受到父母無時無刻不冒出的挑剔和打壓的一種幼稚的報複,加迪爾自己也知道,可誰讓這麼做就是叫人舒服呢。
皮耶羅跟着他站了起來,幫加迪爾把外套拿下來,站在門口給他穿好。加迪爾擡手遮住嘴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睛蒙上了點霧氣,在皮耶羅的注視中沖着他充滿信任和依賴地露了小小的笑,小動物似的蹭了蹭他的額發。在這個瞬間皮耶羅幾乎要說出自己已經收拾好了客房,留下來睡一覺也沒關系。可是就和很多很多個以前的瞬間一樣,他沒有說出口,隻是沉默而仔細地抹平了衣服上的小小褶皺。上車前加迪爾和他擁抱說晚安,一擡頭正好看見了他花園欄杆上的情人節裝飾還沒拆,被提醒了忘記的事:“我們這賽季一定得從米蘭手裡奪回冠軍才行,不然你的婚期得拖到哪輩子去。”
前年時候皮耶羅就被催着結婚的,但那時候他說想專注踢完世界杯,于是擱置了第一次。接着去年踢完世界杯,因為在韓國輸得無比窩囊和低迷,情緒極其悲傷的他完全沒有了結婚的心思,甚至直接把訂婚都取消了,當時大夥都覺得他怕不是踢世界杯踢得封心所愛了。萬幸今年他父母出面把兒子的婚事又重新撿了起來,皮耶羅發誓除非奪冠不然結婚免談。加迪爾的決心不是假的,尤文和國米的半決賽中正是他替補出奇兵,左路起飛給皮耶羅的傳遞終結了比賽。遺憾的是他期待的碰面并沒有到來,期待的“AC米蘭慘敗荷蘭”的好事也沒發生。在半決賽中米蘭憑借着舍甫琴科在比賽最後一分鐘的進球絕殺了阿賈克斯,盡管阿賈克斯的表現已經夠好了,但這還是不夠。盡管伊布也已經靠着這場比賽證明了自己,但在如日中天的舍甫琴科面前,他也還是不夠。一直以來,他似乎憑借着出衆的天賦和靈性就足夠把球搗鼓進球門了,但在另一個level的球隊和另一個level的頂尖射手面前,他的那種沒有被仔細訓練和雕琢過的拙笨和粗糙才被襯托出來。但這并不能影響到他的自信,賽後有記者問他:“你覺得你的比賽風格究竟是瑞典風格還是南斯拉夫風格?”
伊布大聲說:“茲拉坦風格!”
決賽兩隻意甲豪門巅峰相會,尤文圖斯已經丢掉了聯賽冠軍,這是他們今年最後的捧杯機會。上場的小功臣加迪爾太年輕了,在後衛人才輩出、越老越香的尤文當然還是得不到首發機會。他隻能坐在替補席上郁悶至極地看着舍甫琴科再次天神下凡,烏克蘭核彈頭把門神布馮徹底炸飛,看得加迪爾一陣郁卒。防守端壓力山大,進攻端也好不到哪裡去。今年35歲的保羅·馬爾蒂尼用實力證明了他依然是意大利最好的左後衛。加迪爾看得都入迷了,為了精彩解圍激動半天後才想起來現在不是追星的時候,被解掉的是尤文的球!進而情緒繼續惡化。讓他的心情跌落谷底的是從尤文轉到米蘭的因紮吉在下半場半小時來了個一劍封喉。60分鐘3:0,這局面實在是神仙也難救,更何況上帝今天顯然并沒有眷顧他們的意思。加迪爾在最後二十分鐘時得到了替換上場的機會,他幾乎要把心肝肺都跑掉了,但還是沒什麼用,此時他隻恨自己怎麼不是個前鋒,攔住舍甫琴科有什麼用?成為舍甫琴科才頂用呢。但現在轉行當然是不可能的了,比賽最終于3:1落幕,紅黑球迷沸騰着,穿着斑馬服的看台卻沮喪得都沒音了。球員們散落着互相打招呼和祝賀安慰,加迪爾一邊走一邊低頭撩起球衣擦汗,衣服放下還沒看清路,被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接着一個帶着笑意的沙啞聲音就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八成是比賽裡喊多了:“猜猜我是誰?”
“把我們Ale婚禮都給踢飛了的壞蛋皮波。”加迪爾幹巴巴地說。
因紮吉像是非常愉悅似的笑了一會兒,接着放下了手摟住了加迪爾的脖子,帶着他邊走邊說:“那你應該謝謝我才對——你真以為他想結婚?”
當然啦!皮耶羅怎麼會不想結婚?加迪爾被因紮吉的語氣搞生氣了,他還沒來得及反駁對方“Ale可不是你這樣的玩咖”,就被對方一盆水潑滅了火氣:“你想不想和保羅說話?”
啊?
皮耶羅對于他把馬爾蒂尼的球衣裱起來挂到了床正對面的牆上每天看的行為生氣了整整三個小時,然後就在加迪爾少有的撒嬌道歉中被光速哄好了。顆粒無收的賽季,他的婚事再度擱置,因為男女方家庭都很傳統的緣故,未婚的他們并不居住在一起。加迪爾今年沒有度假的興趣,整個夏休期都要麼在應酬要麼在皮耶羅家消磨時間,經常午睡一醒就已經下午五六點了,還有兩小時天才黑,皮耶羅在準備晚餐,非常溫暖的橘粉色光線中伴随着奶油湯咕嘟咕嘟冒泡泡的聲音心情很好地哼着民謠——他沒由來地想起因紮吉自然又自信的發問:“你真以為他想結婚?”
加迪爾想到自己确實從來沒詢問過他。想想對于皮耶羅這麼一個人來說,因為成績不佳而反複拖延婚事确實是有點不像他,他不是對别人這麼不溫柔的類型。于是加迪爾問了:“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