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迪爾歪了歪腦袋,雪白的臉和脖頸被照成瑰麗的粉紅色,淺藍色的眼珠近乎透明:“嗯?”
“我那天騎車跟了你一路,一直到看着你進門。”伊布扭過頭來沖着他又笑出了牙齒:“怎麼樣,吓死你了吧。”
“為什麼?”
“嗯?”
“為什麼跟着我?”加迪爾擡起手來放到了他髒兮兮的廉價的白t恤上,試圖把褶皺扯平,但顯然是無用功。伊布依然是那麼不喜歡這種觸碰,大概是怕癢吧,整個人又往後面縮:“不是都說了,怕你被搶。”
“那我有什麼好害怕的。”加迪爾發現這一會兒可能是松散的緣故,他說話都變連貫了,反正伊布又不可能挑剔他的發音,用詞和抑揚頓挫這類的毛病。随心所欲地亂說話真好,贊美随心所欲。
伊布憋了一下,像是為加迪爾閑散的、沒有害怕他的态度而幼稚不滿似的:“我可能是騙你的啊,我沒準是想跟蹤你進家門,然後偷你家裡東西,或者現在我是在綁架你——”
“還有這種好事。”加迪爾撐着草坪坐了起來,手撐到伊布的手旁邊,臉貼近了他的,專心緻志地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了起來,很親昵地近乎撒嬌和請求:“綁架我吧,把我綁到南極洲去,你能朝他們要到最起碼三十萬美金。撕票後記得把我喂魚。我一直很想去那裡看企鵝和喂魚玩,可我爸爸不同意,把我護照都沒收了。是Ale告的狀——哦,對不起,你不認識他。不重要,你隻要知道他是個混蛋就行了。”
時至今日,加迪爾也沒有想明白是不是他當時這個過于地獄的請求讓伊布決定把他帶去教堂裡坐坐,還是他們隻是平凡地騎車路過教堂後腦子抽搐突發宗教興趣走了進去。總之加迪爾永遠記得他們坐在空蕩蕩的長椅第一排擡頭看陽光透過彩繪窗降落到台階上。在這時伊布告訴加迪爾他姓伊布:“茲拉坦姓伊布拉希莫維奇,茲拉坦的爸爸是波斯尼亞人,媽媽是克羅地亞人,一個信上帝,一個信安拉,他們差點為這個殺死對方。所以茲拉坦哪個都不信。”
“挺好的。”在純正的基督教家庭長大的加迪爾完全沒生氣,扭過臉來看着他土氣又桀骜的眉眼,溫柔地點點頭:“那茲拉坦可以做他自己的上帝了。”
“不止這個呢,茲拉坦以後還會做别人的上帝,一定會。”伊布相當認真地說。
加迪爾愣了一會兒後無法自控地放聲大笑起來,這個舉動害得他們被神父趕了出去。
記憶讓他微笑了起來,這個笑在兩個人都按着聖經啟了誓、掌聲雷動的時刻來得剛剛好。加迪爾起身去為他們送戒指。從他手中接過打開的黑天鵝絨盒子時,皮耶羅的手有點發抖,美麗的綠眼睛仿佛變成了石頭,比鑽石的切面還多,閃爍着複雜的光,這讓加迪爾有點意外:皮耶羅對結婚和婚禮一直保持着完全不興奮的态度,加迪爾還以為他對這個時刻并沒有這麼多期待與緊張呢。為了表達安慰他輕輕拍了拍皮耶羅的肩膀,然後就退了下去。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算上雙方親人和伴郎伴娘神父,總共才來了十二個人。在毫無關注也毫無打擾的情況下,新郎新娘溫柔到堪稱禮貌地互相親吻了彼此,婚事就這麼真正地塵埃落定了。加迪爾這一會兒沒分心,他真情實感地認真鼓掌,為皮耶羅感到由衷的高興——不管怎麼說,盡管結婚這件事對方已經反複擱置反複撿起四五年了,一直猶豫不決,但他知道像皮耶羅這樣的保守派遲早會走入婚姻、做個正兒八經的意大利式好男人的,那不如徹底定了省了内耗,對自己和對女方都好。皮耶羅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徹底落定時,他看起來也像終于放下了什麼擔子,表情輕松了許多,和家人挨個擁抱親吻臉頰,當然也有加迪爾:“等會兒和我們一起去家裡,留下來喝點酒好嗎?正餐完還有一個小的舞會,就在院子裡……”
“哦,真抱歉,Ale,我盡量在醫院那邊快點,然後就趕過去,好嗎?”加迪爾帶着歉意貼了貼他的臉:“不用等我,你們先開心玩。”
皮耶羅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又吞了回去。一起吞掉的還有他剛升騰起的輕松感。他失落地邊挂起笑容感謝妻子弟弟的祝福,邊用餘光捕捉到加迪爾披上外套帶着笑擁抱過他的父母後就從側門出去了,完全沒回頭。
加迪爾沒有向皮耶羅隐瞞自己是為了看望伊布而離開他的婚禮:剛奪了聯賽冠軍就倒黴催地醫院養着的隻有他一個。準确來說他不會和皮耶羅隐瞞任何事情——盡管差了整整十歲,但他和皮耶羅是親密無間的真兄弟。最起碼站在加迪爾的角度來說,皮耶羅就是他沒有血緣關系的親哥哥,他什麼事情都告訴對方,什麼話都和他說。從他進入尤文的第一天起,作為地位非凡小關系戶的他就已經牽上了皮耶羅的手,理直氣壯地要求這個一線隊最漂亮的大哥哥一起玩。在别的小球員還在夢寐以求能被選上球童去親眼見見一線隊球員時,加迪爾已經求着姨夫請全隊去他家裡做客吃飯,好讓他收集全簽名了。
皮耶羅對加迪爾很溫柔,這種溫柔和他從小到大得到的那些禮貌的、做作的、條條框框的溫柔是完全不一樣的,是會在草坪上和他賽跑,在他摔跤後哈哈笑着把他抱起來擦擦膝蓋親親額頭的溫柔;是會在談話庸俗無聊的飯桌底下偷偷給他塞水果硬糖的溫柔。他完全就是加迪爾理想中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玩伴融為一體的角色,加迪爾什麼心事都會和他分享,他們唯一一次真的鬧矛盾就是他辦了護照想偷跑去南極那次,皮耶羅沒慣着他胡鬧,害得他被父母抓包,強迫到瑞典去過整個暑假,哪也别想玩。但誰讓他接着就遇到伊布了呢?加迪爾很快就原諒了皮耶羅。沒有伊布的話他也還是會原諒的,隻是快一點慢一點的問題罷了。反正那個暑假回到機場時他已經毫無芥蒂地扔掉箱子撲進了前來接機的皮耶羅的懷抱,在對方忐忑的視線中親吻了他的臉頰,讓整整三個月的單方面冷戰徹底收場。
皮耶羅在他的黏糊勁和他父母熱情的邀約中迫不得已參加了他們的回國party(值得一提的是姨媽在party上認識了下一任老公,一個據說是有心髒病的政府高級官員),又迫不得已地留宿了。加迪爾不敢從走廊開門,怕被父母看見他半夜鑽哥哥房間成何體統,就從外面的陽台翻進了他屋裡,趴在床邊把頭發晾在外面,一邊擦一邊和他講述在瑞典的事情。加迪爾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大半的内容都是在講伊布——在他循規蹈矩、被管束到坐姿都一厘米不能錯的優越人生中,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這麼生動到簡直無法想象,像是從外太空來的人,他也從來沒做過那麼多“出格”的事情。無論是野球場上賭錢踢球結果赢太多差點被抓住打死,還是夜裡翻窗戶外出沿着河散步,對加迪爾來說都散發着廉價、混亂但又神奇迷人的魔力,就連在路邊買熱狗和劣質冰淇淋吃也是種新鮮事。
“如果你看到他的話,你會非常驚訝的,Ale。他是個貧民窟長大的家夥,個頭那麼大,看起來像個野獸,球卻踢得那麼好,細膩非凡——”
不知怎麼的,皮耶羅很少有的越聽越沉默,像是興緻不大高,隻是一直聽着,拿了毛巾替加迪爾擦他的頭發。這一句話讓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是貧民的孩子。”
“和他那種不一樣的——”加迪爾翻了個身,一隻手撚住毛巾一角掀了起來,看着皮耶羅眨了眨眼睛:“他要更可憐一點。”
“你喜歡他嗎,加迪爾?”皮耶羅沒續着這個話題回答,頓了一會兒後忽然問了完全不相關的問題,手指搭在加迪爾的頭發旁微微敲擊着。
“我不知道。”加迪爾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伸出手來有點落寞地環住了皮耶羅的腰,隔着柔軟的睡衣把額頭貼到他的肚子上:“我以後可能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閉上眼睛把自己埋進哥哥的香氣裡,加迪爾腦子裡想的卻是他臨走前的夜晚。黑沉沉的世界,睜開眼後站到窗邊,8月底馬爾默已經開始降溫了,土裡土氣的少年站在籬笆外面凍得走來走去,見他站在窗邊蹦了起來,眼睛在月光下黑亮亮,沖着他展開手裡寫得歪七扭八的紙:“茲拉坦會去意呆利找加迪爾!”。
意大利拼錯了,感歎号畫得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