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看自己的生活,他倒是覺得安穩到沒什麼可講的。進入了一隊,成為了首發門将,這種職業生涯的開端換給任何一個年輕人都會輕狂起來,但是人們一直不太能從加迪爾的臉上捕捉到平和以外的表情,舉着獎杯被人摟進懷裡狂親時他也還隻是随人折騰的樣子。比賽時候他确實會變化點,變得更肅穆——看起來像是要成佛了。金光燦燦地往門前一站,衣服頭發都塞得一絲不亂,眼睛垂下認認真真地檢查手套,無悲無喜無懼無恐的一座美貌山峰。想要越過他總給前鋒帶來一種無法描述的渡劫感,很多人都表示讨厭和加迪爾目光對視,那樣會感覺心髒被捏住了。裡傑卡爾德第一次看加迪爾的比賽後就意識到了他的心理素質比他的身體能力還要特别和卓越,于是盡管他身高過了一米八就不怎麼挪動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拍闆,把這個全隊年紀最小的家夥安放上了一門大爹的寶座,從此他就沒下來過。
和他甯靜到宛如無風湖面一樣的内心截然相反的是圍繞他的一切,他基本就沒脫離過輿論中心。年滿十八拿到合同剛進隊當二門的時候他就被曝出了父親是個欠債無數的老賴賭鬼,報紙信誓旦旦地說有十幾個債主圍住巴薩訓練基地的門讓加迪爾替父還債。看報的加迪爾内心毫無波動,告訴大家媒體在說謊。畢竟其實被堵的是他剛租的房子,債主也遠不止十幾個。這事的熱度還沒過去,小報就又發現了新的驚天大秘密,那就是梅西和加迪爾可能是同性情侶!理由是很多他們在青訓時勾肩搭背你侬我侬的視頻,匿名同學的爆料,以及一沓子狗仔蹲點拍到的他在梅西家裡留宿、共同開車上班的照片,有兩張錯位照相當暧昧,他們顯得很像在車裡接吻。這簡直是連鎖反應,加迪爾會跑去梅西家裡住就是因為債主堵門。現在和爹的官司還沒打完,又多出了新的绯聞,再加上這周末他在聯賽裡對陣馬德裡競技時上演了超神四連撲救,周一大家驚訝地發現報紙上體育版社會版和绯聞版頭條都是同一個人那張宛如端莊平和到近乎帶着悲憫感的臉。
這種反差極大地促進了人們購買和閱讀的欲/望,于是狗仔們越發熱愛圍着加迪爾捕風捉影地拍圖造謠,簡直在編連續劇,時不時還加入新鮮角色和感情線進去,要點在于盡量挑帥的寫,看得觀衆明知是假的依然欲罷不能,甚至可以說更加上頭了。畢竟誰能拒絕花上七十五歐分來看當周火熱出爐有圖有真相的巴薩同人文呢?
不過這麼編顯然太過火,被法務團隊嚴肅警告多了後媒體們收斂了點,就開始使用春秋筆法。他們精心地在看起來平實的記叙中來兩句暧昧不明的話,達到讓讀者自行腦補、深遠意會的效果。加迪爾确确實實是養活了太多三流報紙,他的绯聞男友從俱樂部外延伸到了國家隊,皮克和法布雷加斯也完全沒能逃過,誰讓他們私交密、方便造謠的照片多。加迪爾分别和兩人保證了很多次自己真的沒有在和另一個談戀愛。花裡胡哨的八卦和謠言止步于瓜迪奧拉接任帥位後對媒體和球隊運營雷厲風行的監管,不過更主要的是梅西疑似戀情的曝光,女孩的身份狗仔們還沒能确認,一會兒說她是金色頭發,就和加迪爾一模一樣;一會兒又信誓旦旦地保證她是個身高一米八的非裔女郎。加迪爾難得被新聞逗笑,盡管知道他們是在故意亂寫博噱頭,但這份想象力還是很驚人,記者們的腦洞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嗎?他看報的時候梅西正好走過來,加迪爾自然地把報紙疊起來往茶杯下放,結果被對方一下子就抽了出來。
“别生氣。”加迪爾提前開始安慰:“他們遲早會知道安東内拉是個多漂亮的姑娘的。”
梅西在意的卻不是這個。在關于他女朋友外貌的胡話旁就是對加迪爾新的編排,用語要尖銳惡毒得多。因為看他們的愛情連續劇已經看習慣了,很多人依然在心裡保有“可是他們以前應該真的談過吧!”這種不死心的感覺。現在發現梅西好像确實是直男,認真的同性戀質疑自然就落到了加迪爾的頭上,誰讓他長着這麼一張帥臉卻從來都沒談過女朋友,搜花邊新聞出來含男量百分百,懷疑一下他實在是一點都不錯。說起來足壇的氛圍也一直是這樣,直男們其實很熱衷開同性玩笑,喜歡被誇贊自己和兄弟的友情比愛情還忠誠高尚。遠有馬拉多納摟着卡尼吉亞吻一分鐘的世紀之吻,近有伊斯坦布爾奇迹後傑拉德和阿隆索的浪漫一親,全部被當成了美談。但如果真的有同性戀嫌疑,哪怕他什麼都沒做,所有人依然立刻避之如蛇蠍。是真情還是犯罪的判定權并不在當事人手中,而在公衆的唾沫裡。而公衆又喜歡教育人這世界上沒有屬于青春期發育過後兩個人類間的純潔友誼與親密關系,一切都是和性緣挂鈎的。就連女孩子上初中後依然手握着手玩耍、躺在床上摟着彼此入睡都會被認為古怪,何況一生要服陽剛役的男人。不愛異性的人要麼x冷淡x無能,要麼就是同/性/戀,反正都是“病”,社會的建議是要麼“治好”,要麼像個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一輩子不要讓他人看了惡心。
直接去死也不是不可以。
盡管什麼都沒做錯,梅西卻還是感到了無法控制的痛苦。他覺得是自己對加迪爾習慣性的親密給他們倆招來了這些巨大的麻煩,在青訓中簡單真誠、誇張點說簡直是相依為命感的友情卻被故意扭曲。現在他交了女朋友才脫離長舌夫的議論,可被留下的加迪爾更倒黴了。梅西感覺這不公平,卻又對這套約束體系感到不知所措,因為他習慣了它是對的,自己隻是被冤枉和誤解了。他也會覺得同/性/戀雖然沒錯,但在球隊裡就是“很可憐”“很棘手”,所以比起對全世界呼喚“大家不要崆峒”,更現實的顯然是讓加迪爾也去找個女朋友。但他完全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一方面是他不是這種對别人的生活指手畫腳的家夥,另一方面是這一瞬間他在想萬一加迪爾真的是同性戀該怎麼辦呢。這個可能性不知道為什麼讓他感到極度的眩暈和錯亂,緊張到像是站在十二碼前,下一秒就得踢個決定勝負的點球。
他想告訴加迪爾:如果……如果你喜歡的是男生也沒關系,我不會被吓跑的。可看着對方雪白無暇的臉和凝望着自己的專注神情,他就感覺這樣的話簡直像污水一樣,這輩子都不該濺到加迪爾一點點。于是他把聲音堵在了嗓子裡,拿出了女朋友做擋箭牌:“嗯。下次别,别看這些了。我不喜歡他們說安東内拉。”
輿論沒有繼續發酵下去,因為歐洲杯正式開賽了。在國家隊賽事前,一切場下無關痛癢的小事都立刻失去了人們的注意力。這種集|合大練兵的情況下加迪爾反而難得獲得了休息時光,因為他在一門争奪戰中輸給了卡西利亞斯。介于他們倆能力差不多,更有經驗和資曆、狀态也正處在巅峰的卡西還是坐穩了主力寶座,畢竟西班牙隊沒有道理要為了一個20歲的年輕人罷免他們新晉上位的隊長。加迪爾也沒有任何不公平或遺憾的感覺,他對得失都是坦然的。反倒是卡西搞不清狀況似的,對随時有可能替代掉自己的二門大發善心,生怕他委屈壞了。加迪爾坐在那裡發呆,被他小心翼翼地摸摸頭後略帶迷茫地擡起腦袋,反應了一下才确認到對方大概是在展示善意和安慰。普約爾站在旁邊微笑,像是很滿意這幅畫面。哈維則是不久後在背地嘲笑了卡西想太多:“你還是多操心你自己吧,和加迪爾學學心無旁骛,兩年後他就有本事把你擠了你信不信。”,結果被鎖喉。
唯一一個對此事有不同想法的大概隻有皮克了。其實上次他們見面還是去年夏天,因為這賽季的聖誕和新年假皮克沒回來,在曼聯的糟糕表現又完全不足以讓他進入國家隊。順帶一提聖誕節他在倫敦和小法一起過的,然後又冷戰了整整三個月。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否極泰來,上半年都快得抑郁症的他被拯救了——瓜迪奧拉5月份上任後不久就透露了準備把皮克帶回來的想法。盡管目前還沒官宣,但這事基本已經确定了。國家隊大名單出來時候他就興沖沖給加迪爾打電話恭喜,恭喜完了又有點不滿:“我覺得你已經有當一門的能力了,寶貝,你隻是少一個機會。就因為你不是皇馬人,所以根本沒人給你說話。”
加迪爾說:“不着急啊。”
“為什麼不着急?”皮克的笑中帶着認真:“兩年後你就22歲,四年後24歲,難道你要在生涯黃金期一直被人壓一頭、打不上國家隊比賽嗎?你可是巴薩的門将。”
“六年後才能上場也沒關系啊,又不靠這個生活。”加迪爾很平淡地說,接着就把話題岔開了,問他搬家的事情有沒有準備好。皮克像是立刻忘記了剛剛在聊什麼,煩惱地數起未做事項,抱怨自己有很多東西放在法布雷加斯那裡,現在對方要去和他們一起踢歐洲杯了人不在,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打包,對方要是和他一起回巴塞羅那該多好……
和皮克的情況一樣,見法布雷加斯也是去年夏天的事了,所以報道的第一天加迪爾就一直在等他。因為是從英國飛過來的緣故,他到得比别人遲一些,拖着箱子匆匆忙忙拿上房卡在工作人員叽哩哇啦的指導中頭昏眼花搞不清今天到底有哪些活動時,就發現加迪爾正靠在不遠處電梯口旁的牆上沖他揮手。法布雷加斯幾乎是撲了過去,給了他一個漫長而緊密的擁抱。加迪爾輕輕把臉貼在他的耳朵上,聞到了雨水和樹木混雜在一起的濕潤香氣。
幸好今天沒有随隊媒體在拍,加迪爾想到,不然照片傳出去應該會變成“異地情人國家隊終相會”這類事。這個想象讓他笑了出來,松開懷抱幫法布雷加斯理了理他的頭發。他早就比哥哥長得高了,雖然沒高太多,但也是高嘛。這讓法布雷加斯很不好意思起來,紅着臉甩了甩頭毛拉開距離來掩飾尴尬:“都怪剛剛坐的大巴車墊子好奇怪,不小心蹭到了。”
雖然已經做了七八年朋友,但加迪爾其實和法布雷加斯單獨相處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情況下都會有個皮克在旁邊的。一起進入一支沒有皮克的隊伍和一個沒有皮克的空間對他們來說都是有點新奇的事情。起初法布雷加斯還有點束手束腳,但很快就安定了下來,再過了一會兒後他甚至因為皮克不在而松了口氣——當然不是不想要他進國家隊的意思,而是和加迪爾單獨相處的感覺好極了。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安靜地待在一起,安靜到忘記了時間和空間,可以放下一切僞裝和思考,沒有任何需要表現或表演的地方,就隻是單純地做自己,像小時候一樣。
像小時候一樣。
他在加迪爾屋子裡的沙發上睡着了,哪怕幾分鐘前他還在看筆記本電腦裡的郵件。加迪爾給他蓋了毯子,蹲在他面前托着下巴看他眼下淡淡的青紫和冒出來的胡茬,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看起來完全是個頂天立地的隊長了。不過再成熟也還是會有碎頭發,加迪爾超級輕地幫他挑了回去。梅西前幾天回阿根廷去了,今年沒有美洲杯,不過他應該會很想去北京奧運會。加迪爾站在陽台上翻看對方發來的短信,看到臉上泛起微笑來。梅西碎碎叨叨地說了很多家人和朋友的事情,以及他窗戶外面如何挂着一隻巨大的蜘蛛。屋子裡法布雷加斯的手機在震動,隻是因為深陷挂在門口的外套口袋中而沒能吵醒主人,這是皮克的來電。他想問問對方今天一切順利嗎?都安頓好了吧?在飛機上有沒有吃好飯,胃舒不舒服?但他打了很久很久也沒有得到回應。現在還不是睡覺的時候啊,也許他們是在聚餐或者搞party,太吵鬧了吧。當然更可能的是法布雷加斯隻是單純不想接他的電話。他怅然若失地坐在法布雷加斯位于倫敦的房子裡,在低調靜谧的小夜燈下一遍又一遍地看床頭擺着的屬于他們倆的照片。兩個穿着寬松紅藍球衣和堆堆襪的小男孩,在燦爛的晴空下眯着眼睛抵抗太陽,露出傻笑。這是法布雷加斯來英國那年帶的廖廖幾件行禮中最重要的一件。
他把照片倒扣了下去,防止這一面落灰。
加迪爾喜歡08年的夏天,不比喜歡别的夏天多,也不比喜歡别的夏天少。因為在俱樂部裡上位太早,他其實沒怎麼踢過國青隊的比賽就被拔到國家隊,這裡幾乎被皇薩的球員包了大半,彼此熟悉到好像不是外出比賽而是參加聯誼夏令營。現在還不在皇薩内的球員馬上可能也要在了,比如鋒線明星大衛·比利亞,瓜迪奧拉已經表露過對他的欣賞,于是普約爾在球隊裡就對他很熱絡、很照顧。目前同在利物浦效力的托雷斯和哈維·阿隆索并不時時刻刻黏在一起,馬競出身的托雷斯總是躲在拉莫斯後面,阿隆索則是有點像優雅的交際花,和誰都不是最親熱,但和誰都說得上話。加迪爾沒事時很喜歡看他們,因為他們倆長得好看又有趣。法布雷加斯誤以為是他想要交新朋友但緊張,于是很善意地支招:“你可以和他們問傑拉德——不是Geri,利物浦的傑拉德,他們都喜歡這個話題。但千萬不要和他倆同時聊,不然他們會看着彼此不說話。”
法布雷加斯一臉“别問我怎麼知道”的悲痛,這讓他顯得又幼稚又鮮活。加迪爾感覺他在國家隊裡明顯變開心了。俱樂部的那些壓力和愁苦逐漸離開了他,這裡都是他的同胞,有那麼多來自加泰羅尼亞來自巴塞羅那甚至來自拉瑪西亞的人,盡管他從沒在巴薩一線隊待過一天,卻天然像是和他們已經做了很多年隊友。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陣容和狀态都好極了,一直在勝利,一直在勝利——對于運動員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赢球更萬能的靈丹妙藥了。赢能帶走所有的痛苦、壓力、質疑與不甘,在舉起獎杯的那一刻法布雷加斯情難自禁地哭了,已經連續三年苦苦作戰顆粒無收,他都快忘記成為冠軍是什麼樣的滋味了。哭完親獎杯,親完又想去親加迪爾,不過他被誤以為他開心到精神失常的拉莫斯非常感動和善良地拉住脖子裡晃了會兒腦袋後就失去了目标。加迪爾坐在替補席上收下了自己生涯的第一塊國家隊獎牌,特意去擁抱了卡西,畢竟抛去競争對手身份的話這事就好像是對方負責幹活他負責參與分獎金。梅西熬夜看了比賽直播,第一時間給加迪爾打了電話慶祝,那一頭的他聲音聽起來像是正在原地蹦跳的小羊羔一樣激動。皮克則是瞞着所有人來看了決賽現場作為surprise。他有門道弄到了内部通的牌子,加迪爾剛挂了電話挂着彩條和香槟沫,毫無防備地轉過走廊的彎角時,就被忽然跳出來的、在大夏天穿黑衛衣的皮克給抱了個滿懷,仿佛是撞進了綁匪懷裡。他少有的被吓到了,逗得皮克哈哈大笑起來,但兩秒後他就松開了手,因為法布雷加斯正被普約爾攬在胳膊裡笑着走過來。他們兩個人站在走廊的兩端,在那一瞬間漫長而又極其快速地結束了對視。
同時感覺到氛圍古怪的加迪爾和普約爾默默地拉開了距離,往彼此那兒靠近了點。
這一次就連加迪爾也不知道他們倆又怎麼了。法布雷加斯原本說要回巴塞羅那過一段時間的,結果卻在歐洲杯結束後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和他告别飛回倫敦去了,而且好幾天都沒給他打電話。皮克倒是已經徹底搬回來了,并且在七月十五号巴薩會給他辦一個小型的簽字會,慶祝新成員的到來,或者說慶祝又一個拉瑪西亞小韭菜回家。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加迪爾都在陪着他收拾新房子、幫他選吊燈的款式和沙發的顔色。他也一個字都沒提過法布雷加斯,直到那天送上門的快遞打斷了他們對窗簾長度的讨論,皮克困惑地打開箱子然後僵住了,加迪爾挪開視線——裡面放着的全是一些雜七雜八的私人物品。除了法布雷加斯他想不到誰還能用跨國特快給皮克寄這些東西。加迪爾感覺自己可能到了該撤退的時候,但皮克這次選擇了告訴他實情:
“我們聖誕節時候接吻了。”皮克跪在地上抱住這個箱子,充滿疲倦和自暴自棄地趴在上面嘟哝:“那是個——是個意外。我隻是想要他分手,最起碼聖誕節的時候不要去女朋友家裡過啊,我連家都不回就為了在倫敦陪他……他就問我哪有和朋友過聖誕不配女朋友的,我說……我說你女朋友和我比算個屁,你就那麼想和她上|床,一周的假都忍不了嗎?然後我就親他……然後他給了我一耳光。你說他是不是有病?從頭到尾都怪他要為了别人不理我,甚至是為了一個他沒有那麼喜歡的人。好,那我說我要走了,我要回巴薩了,我再也不煩他了,他選了女朋友還要我做什麼?他和女朋友結婚過一輩子啊。結果他又……他又哭。”
皮克眉頭鼻子全都皺成了一團:“我煩死他哭了,每次哭的時候都出乎我意料,我明明沒有欺負他,是他在欺負我。你說是不是他欺人太甚,他談女朋友,他三天兩頭鬧脾氣,他把我關在自己家門外面,他還好意思哭,那我不是應該早去跳大西洋啊。我對塞斯克還不夠好嗎?我媽都說幸好他不是女孩子,不然我肯定十六歲就訂婚十八歲結婚然後在死前一直被老婆揪耳朵。但是他總是這樣,他好像覺得我當個倒黴蛋對他言聽計從是理所當然的,我又不是他養的狗。好吧,雖然我好像連狗都不如,因為他不給我飯吃我都還是去找他。他把我從拉黑名單裡放出來我就馬上開車去找他了,在雨地裡蹲了他一晚上,他媽的等到車裡電都沒了空調斷了,你不知道倫敦那個鬼天氣有多冷……就這樣才和好了!好,那這件事不就過去了嗎?我們像以前一樣做朋友不行嗎?可是他還是要繼續把我推開、又拉近;推開、又拉近,一會兒躲一會兒找,我們到底是在拔什麼河?歐洲杯前明明還好好的,就因為我決賽去看你們他就受不了了。為什麼?我在那兒就那麼讓他丢人嗎?”
加迪爾坐在他旁邊,也趴到了箱子上安靜地聽着,聽着聽着眼就閉上了。經驗豐富的皮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讓他不準睡。加迪爾剛開始犯困呢,這下可憐巴巴地被拎了起來,漂亮的嘴抿着,眼睛霧蒙蒙的,皮克立刻松開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和脖頸,心虛地講:“你可别也哭啊,把你也弄哭了,那我真要去跳海了。”
心虛完他又費解起來:“你就一點都不驚訝、不想聽嗎?怎麼會這樣的,兩個男朋友親嘴了都吓不到你,心真的大啊加迪爾。”
加迪爾想聽的,他隻是聽得太專注以至于困了嘛。但他确實是不驚訝的,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從來都沒有變過,皮克完全自我為中心,别人對他的評價或看法屬于是好的聽聽不好的當放屁,事情在他那裡不存在公允的道德判斷,隻在于他自己怎麼看,喜歡還是厭惡,獲利還是損失;法布雷加斯卻往往是在進行内在博弈的,他不是順從和溺愛自己的類型。他還有種理想主義和完美主義的傾向,總是希望每個人都能開心,每件事都能妥帖,但這是不可能的。比如當皮克和女朋友卡拉放在一起的時候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為他确實更愛皮克些,可愛朋友勝過愛戀人是錯的,這種愛裡有模糊不清的悸動更是錯上加錯。法布雷加斯痛恨自己犯錯,勝過痛恨所有人。
這些東西沒有優缺好壞可言,就隻是每個人的性格,就像睫毛的長度和眼睛的顔色一樣,客觀存在的東西,所以怎麼能改變呢,又為什麼要改變呢。命運就是這樣的,人生是單向度的旅程,你不能往回走,走回到小時候,走回到7歲或者12歲時遇到朋友的那天,換一個人牽住手,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都沒法重來,每一個選擇都在影響着未來。加迪爾不奇怪這些事,也不感到悲傷,他盡量讓自己專心地活在當下裡,比如這個當下就是皮克把手壓在他腿上,讓他腿麻麻的,得拿下去才行;以及他該回話了。
“驚訝的。”加迪爾慢吞吞說謊:“我都快被吓暈啦。”
皮克恍然大悟感覺這才對嘛,于是父愛大發地把他摟懷裡揉亂了頭發。說出了憋在心底的秘密顯然讓他的精神狀況變好了,他把箱子裡的東西都拿出來看了一遍,然後又放了回去,屋裡随便找了張紙片翻過來開始寫字,内容無非是“不管你怎麼生氣也不準把我的東西都丢光,反正我就耍賴皮了,以後我還要去英國找你,雖然你生氣了不講理但我可是還愛你的”這個意思,加迪爾還幫他糾正了兩個标點符号。寫完他把紙片放進箱子裡用膠帶重新貼好,然後就打電話預約了明天來上門取件,把這個箱子再送回去。貼完沒多久他又把箱子拆了開來,放了一張相框進去,裡面放着法布雷加斯當時去英國前他們拍的最後一張合照,皮克在背後寫:你走的那天我哭了一下午。
“這樣他總該心軟了吧?”皮克嘟哝:“怎麼越長大還越難伺候了呢。”
加迪爾安靜地看着這張照片沒入黑暗,沒入膠帶的封鎖,就像落入一個水潭,潭底封鎖着漫長的青春與愛。他已經想象到了法布雷加斯舉起它時掉落的眼淚,就和五年前的那個下午皮克的淚一樣,含着酸楚,含着愛,含着思念和“無論如何我會原諒你,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決心。可淚與淚不能跨時空重疊,人與人的感情也不能。今天的皮克顯然不會再連吃飯時候都舉着手機、一整晚等待一通來自倫敦的電話了,他隻會站起來伸個懶腰,把加迪爾也拉起來,問他晚上想吃什麼,他來做。
“想吃冰淇淋。”加迪爾輕輕說。
皮克開始瘋狂找車鑰匙:“好的,你先睡睡,我馬上就回來,買個冰淇淋機很快的。”
加迪爾後來回想皮克剛回巴薩的頭兩年,會覺得這是他和法布雷加斯關系的某種回光返照,回光返照的原因是他們分開了。距離讓所有不好的、激烈的事情都消失了,所有可能在看着他們的眼睛也都消失了,沒有人需要去遮掩或逃避什麼,隻剩下了思念和純粹的情感,愛被留足了安全地帶。另一方面是皮克在新生活上投入了空前多的精力,所以沒有那麼多精神和情感投擲給法布雷加斯。坐過冷闆凳的球員才會懂那種滋味,那種永遠在看着别人跑動的雙腿,永遠挫敗的滋味。他在球場上幾乎像頭狼一樣對勝利如饑似渴,他在球場下要找回出國的日子裡丢掉的、那種屬于加泰人群體性的認同和情感。這種精力的轉移被法布雷加斯解讀為了皮克在成熟和小心翼翼。他對成熟的皮克就願意多一點信任,試着恢複和重新塑造“正确”的朋友關系,而這種恢複又被皮克理解為了法布雷加斯在變回原來的那個他。距離蒙上了一層濾鏡,讓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認定對方在改變。法布雷加斯如癡如醉地追求美貌姐姐,和愛情長跑了八年的卡拉分手時皮克也沒有再應激,反而在對卡拉幸災樂禍。不過這是因為他原本就不在乎法布雷加斯找女朋友的,他不允許的是對方為了女朋友和他說謊或者把他丢到一邊不管。愛情當然大于友情,朋友當然得識趣點為戀人讓路,這對“正常人”來說可能是天經地義的,對皮克來說卻荒誕無邊。他對“最好的朋友”有空前的占有欲,天經地義地覺得在法布雷加斯的世界中自己應該排在所有人前面,因為他們一直都是對方的第一名。半路降臨的女人或者男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配改變這種唯一性。
加迪爾感覺時間像是回到了法布雷加斯剛去倫敦的那一年,又是皮克和他和梅西待在這邊,塞斯克待在那邊。但情況和那時又不完全相同,梅西正式公布了自己和安東内拉的戀情,對方也搬來了巴塞羅那居住,所以他的重心更多偏向于和戀人組成的半個小家庭,當然不可能再像十六歲時那樣整天和加迪爾整天在一起。于是這一次和他更靠近的反而是皮克,加迪爾一個月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都睡在他家裡,因為他們總是下訓後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再一起玩,遇到不喜歡的場合加迪爾就去皮克家裡幫他遛狗,大部分時候折騰完都晚了,自然就懶得回家。這種黏糊程度很快就讓沉寂過一段時間的八卦小報和愛情绯聞再度重出江湖,于是沒多久後加迪爾就被瓜迪奧拉第一次關了辦公室,訓話主題是“離你的男同事遠點”。
“啊,好的。”加迪爾點點頭答應。
這下反而換成瓜迪奧拉有點意外了,把目光從鋼筆點着的字前移開,手撐在下巴上擡起頭來看表情平和的加迪爾,感覺從來都猜不透低調小門将心裡在想什麼。光看他在俱樂部裡的表現,主教練實在是無法想象他在場外怎麼會有那麼多花邊新聞層出不窮。理論上來說面對這麼無辜的當事人,媒體怎麼也不至于那麼能造謠吧。他頭疼地放下手裡的事揉了揉眉心,拉開椅子讓加迪爾先坐下,準備仔細和他聊聊。從生活習慣問到友情問到皮克養的寵物狗再問到比較敏感的,他以前的那個家庭問題,最後比較不經意地落到了感情問題上:“怎麼沒想過談個戀愛呢?今天保衛處也拆到好多送給你的情書。”
“沒遇到想愛的人。”加迪爾很自然地說:“有的話我就會戀愛了吧。”
瓜迪奧拉笑了起來:“你搞反了,先試着談談,然後很快就會知道什麼才是愛了。”說完他又稍微有點後悔,畢竟要不是考慮輿論危機,主教練們平時才不可能勸球員“試試、玩玩”,都恨不得把他們閹了、誰不要出去鬼混才好。所以他又加了一句:“但是不準亂玩,這種事在我這裡是絕對禁止的,可以理解嗎?”
“第一次聽說主教練催人談戀愛的——怎麼這麼不公平啊!佩普隻警告我不準玩,讓收收心。”皮克都快笑瘋了,躺在地闆上聽着加迪爾的轉述,被狗湊着脖子舔,一會兒就把它們推開一次。笑完後他一挑眉毛坐了起來,興緻勃勃地問加迪爾:“所以你怎麼從來都不找對象呢寶貝?沒有喜歡的人也總會想上|床吧,你是哪個修道院出來的神父啊這麼能忍?還是性冷淡?是性冷淡嗎?檢查過沒?”
皮克繞開養胃這種可能性沒談,真是貼心啊。關于這件事情,加迪爾自己也很糊塗。他還真檢查過是不是性冷淡,醫生說不是,可能就是需求低吧,但他是不是也太低了點。反正加迪爾自己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有什麼荷爾蒙躁動的時刻。他這麼誠實地和皮克講了,對方的第一反應就是:“會不會是喜歡男人呢。”
讀到了對方若無其事的表殼下扔過來的刺探的劍,加迪爾依然沒緊張:“可能吧,不過暫時還沒發現。”
“怎麼這樣啊。”皮克笑了起來,像發現好玩的事情似的撐着下巴問:“那你要不要和我試試?”
“試什麼?”
“接吻好了。”皮克往嘴裡扔了片薄荷葉:“我感覺接個吻就知道了。但是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拜托别甩我耳光——”
加迪爾以為親吻會和他想象中不一樣,因為這是文學作品中經常使用的表達,人們在口口相傳時也喜歡這麼說,附加上一些類似于電閃雷鳴烈火灼燒之類的描述,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就和他想象中一樣,他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皮膚和呼吸,感受到了微微涼的溫度,感受到了薄荷味的香氣,這些感受就和聽到風從窗外略過一樣,真實豐富,可并沒有什麼本質的差别,沒有引起身體或精神什麼特别的連鎖反應。他甚至主動動了動舌尖碰了碰皮克的牙齒,把對方驚得人都僵了,錯亂地張了張嘴讓渡位置生怕咬到他,但依然沒有什麼不同。
哦,這樣啊,原來真的隻是交換口水……加迪爾平靜地想着,然後就拉開了距離。皮克倒是臉已經紅了,呼吸也沉,加迪爾都不用發表感言,他看着他的臉就夠明确答案的了。這讓皮克有種說不出是挫敗還是松了口氣的複雜心理,忍不住問:“真不是養胃嗎?是也沒關系啊,我不會嫌棄你的……哎呦,我不說了,你别這麼看着我。”
這個小小的越軌行為并沒有給他們的關系帶來什麼變化,因為對于皮克來說人生沒有那麼多限制,對于加迪爾來說這些限制不是什麼思想鋼印。既然不能一起玩防止被小報拍,被管束的皮克也有時間自己陪狗了,加迪爾就很順暢地過上了單身年輕人的舒适生活。他會在晚上泡個熱水澡,坐在客廳裡讀書或者看電影,然後早早就上床休息。梅西倒是誤會成他和皮克是不是鬧了什麼隐形的矛盾,如臨大敵又不知道該怎麼介入,還一副很愧疚的樣子,訓練完把加迪爾小聲地拉到旁邊去請他晚上一起吃飯。加迪爾下意識地以為是要見見安東内拉,結果卻隻有他們兩個人。在梅西磕磕絆絆的安慰中他沒忍住笑了出來,向他保證他和皮克的友情沒有問題,隻是在躲媒體。
“啊……哦。對,對不起。”梅西沒有忙着尴尬,反而大大地松了口氣,真心實意地快樂起來:“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别放心。”加迪爾小小地幽默了一下:“等會兒我們要是被拍到了明天肯定上頭條,你提前想想怎麼和安東内拉解釋。”
這個賽季他們的勁頭強得奇怪,仿佛有什麼命中注定的能量,讓他們就是不會在關鍵時刻輸掉一樣。拿下第一個冠軍時簡直歡喜得要發瘋,拿下第二個冠軍時感覺這個賽季已經成功到無以複加,第三個冠軍到手時整個賽季的性質就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陷入了一種“不敢去言說那個夢想,但心裡卻全在想”的情況,因為這是前所未有的……但這也是現在就放在他們眼前的。加迪爾發現他們可能馬上就要拿六冠王了,這事還蠻少見的。實力,他們固然是有的,但是這種宛如遊戲通關時作者設定出的結局出現在一個新人教練和一隻剛重塑的隊伍面前,實在是有種命運的偶然性在裡面。加迪爾不迷信,但他認可這種偶然性的存在,帶着渾身草屑和摔打到麻木的身體站在普約爾身邊看着他高高舉起歐冠獎杯的那一刻,他體會到的是這種幸運的偏差現在也落在了他的身上,和很多别的好運一樣,和别的厄運一樣。
就這麼在千絲萬縷的巧合中注定地降臨了。不是人選擇了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了人。
加迪爾閉上眼睛感受金色的飄帶落在臉上,感覺像是站在一場大雨裡。有人在吻他的臉和耳朵和脖頸,嘴唇滾燙,帶着香槟味。他沒有睜開眼看是誰。
随隊攝影師在賽後拉着皮梅加拍了很多張合影,因為這是皮克回來後的第一個賽季,三個來自拉瑪西亞的好朋友在一起度過的第一個賽季。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能激烈青訓小甜菜的事情嗎?在對着小小的鏡頭和閃光燈微笑的時候加迪爾就已經在想法布雷加斯看到這些照片後會多難受了,這讓他在賽後第一時間就給對方主動發了短信。比起六年前他剛出走的時候,情況完全是另一個情況,那時候他是在奔赴英超豪門和頂級主帥,帶着嶄新的希望和夢想;現在的他卻傷痕累累地、疲倦地站在泥潭裡,不知道如何帶領隊伍在他們昂貴奢華、卻也負債無數的新球場中獲勝。他的足球魔法沒有枯竭,他正在迎來自己生涯的巅峰,單個賽季他助攻和進球都上雙,場均要造球一點二個,他入選了所有最佳陣容,所有人都說他是下一個震撼世界的中場大師,可他偏偏就是沒有辦法赢,他沒有辦法化身門将封堵住進球,他沒法化身成後衛攔住攻擊,他沒法化身前鋒接到自己傳給自己的炮彈,他沒法一個人踢好屬于十一個人的足球,他不是馬拉多納,不是羅納爾多,他沒有像個超人一樣終結對手的能力,他多麼痛恨自己沒有啊。所有所有的贊揚都隻讓他感受到更深刻更悲哀的無力。
而且不會有比巴薩最終赢得冠軍更讓他快樂又劇痛的事情了,06年的決賽他們輸了一次,一步之遙,夢碎巴黎。法布雷加斯以為那隻是一場暴雨,停了就會過去,可往後的每個日子卻仿佛都依然潮濕。今年他們又輸了,四分之一淘汰賽就倒下,第一回合是法布雷加斯傷病四個月複出後的第一場歐冠比賽,然後他就又傷了,帶着傷堅持到最後,依然于事無補。一瘸一拐走向皮克、把臉埋進他懷裡的那個瞬間,他是真的想要抛下所有的責任、勝負、尊嚴和立場,變回一個7歲的孩子,隻是因為輸球本身、不為别的,就可以抱着朋友大哭一場。他想要回到拉瑪西亞那片秃秃的草皮上,回到和梅西一起走向坐着咧嘴笑的皮克和躺着睡着的加迪爾身邊的那個下午,他知道再來一次他也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但這一次他想要安靜地坐下,像每個平凡的日子一樣在陽光下伸腿伸腳,他想要在那裡更久更久地停住,直到太陽落山為止。
就像加迪爾想的一樣,關掉電視的法布雷加斯确實很難過,他沒有流淚的能量,隻覺得虛弱和孤獨,窗外經年不散的陰雨好像要把他的心髒都要吃掉了。他看着手機裡的短信,加迪爾發的是:“很想你,塞斯克,世預賽前我可以去倫敦看你嗎?”。皮克發的是:“很想你,塞斯克,你應該在我們身邊的,穿着紅藍的球衣,我們一起赢,就像小時候一樣。回來吧,回家吧,我的寶貝。”
他把手機放到胸口,感覺它在和他一樣,小小地,無力地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