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戀愛向,标題不代表感情線,隻是标注主要人物
*皮法感情線預警
因為小了一歲的緣故,加迪爾大部分時候不會被媒體算在“拉瑪西亞87三傑”裡面。但實際上他确實和這三個人關系挺好的,他們四個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友誼緊密的小團體,最起碼加迪爾是這麼認為的。但是除了他以外每個人似乎都有不同的意見。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對于彼此來說顯然要更特别,而梅西則是從頭到尾都覺得他更局外人——另外三個都是土生土長的加泰羅尼亞人。唯一能讓他感受到自己和加迪爾靈魂更靠近的細節,是加迪爾的家境也不富裕,而且也和他一樣是都過了十歲才從别的學校轉到拉瑪西亞來的。在這之前他家裡連青訓的這點花費都舍不得付,直到俱樂部在球探的強烈推薦下免掉了他的住宿學雜費,還補貼了點獎金。
所以這個看起來是小團體的四人組合其實在剩下三個人心裡都是裂成泾渭分明兩半的,一邊是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另一邊是加迪爾和梅西。加迪爾不這麼想倒不是因為他遲鈍到發現不了,而是因為他是個心很寬,不把小事往心裡放的人。這裡這個小事的定義是生死以外的所有事。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加迪爾确實是在剛上小學的時候就展現出了自己那獨成一派的寬容和松弛的老爺爺氣質,每天在情緒快速變化的小孩子中莫名淡定。面對壓力、失敗、窮困家境、垃圾父母以及複雜的人際關系都很豁達,很看得開。大部分人想要獲得這種心境隻能靠着艱苦的俗世修行,他倒是生下來就少走了幾十年彎路。這種松弛感讓他在球隊裡的位置一路向後移,因為教練們普遍覺得他鬥争心不夠強——直到挪動到門将的位置上為止。
總算對味喽!
小小年紀,不急不躁能抗壓,身體素質好,還有相當漂亮的出球功力,真是天生的門神苗子——可惜矮了點。大人們的評價很一緻。加迪爾在飲食上得到了額外的優待,為了補充蛋白質,他盤子裡的肉總是比别人多,這讓同齡人經常感到一種無法去申訴、但又确實在意的不公平。倒不是大家饞這兩口吃的,而是敏感于這種明目張膽理直氣壯的偏愛。不夠拼搏熱血的加迪爾偏偏是天賦出衆的,平淡地訓練也穩穩有個位置,時常還能得到誇獎,吃飯都有教練替他操心,就像來自阿根廷的窮鬼小矮子一樣。這種殘酷的現實足以讓很多小心眼的加泰男淚灑被窩,不懂上帝怎麼這麼殘忍,要把足球魔法賜給根本“不配”的人。
加迪爾無意辯解自己其實訓練比賽很認真很專心,畢竟被人誤會也是小事,他不在乎。天賦和成績像是天然的标簽,會自動地把同一類的人貼在一起。從在場上接到皮克忽然給他來的一腳回傳開始,他就自然到像是呼吸般在一吸一吐間就進入了這個小團體。團結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是竹馬竹馬深厚的情誼,團結他們四個的不是。讓他們自然而然待在一起的是優越性,他們正好從前鋒到中場到後衛到門将組了一套中軸線。這套中軸線的陣容對于他們的對手來說有點豪華過頭,經常哭着被進20個球,自己卻被加迪爾撲到絕望,一個都進不了。青春期男生的群體真的很像狗群,在歡笑皮鬧的外殼下,流動着默默形成的、模糊卻也泾渭分明的等級。
在他們的小團體内部微妙的等級也一直存在着。說等級有點用詞過度,準确來講應該是強弱關系。皮克一直很愛逗弄梅西和加迪爾玩,盡管他也很愛保護他們,為他們出頭。這是一種介于柔軟親昵和惡意霸淩之間的心理,就好像大狗愛仗着絕對的力量優勢去叼小狗的毛一樣,沒有真想攻擊的壞心,但也不夠尊重。法布雷加斯會帶着頭疼和溺愛去半推半就地阻止,以防皮克太過火改變遊戲性質,皮克總是會聽他話的。他天生不像皮克天生就愛滿肚子倒騰壞水,對梅西和加迪爾這種“可憐男孩”有種淳樸善良的同情,有些時候甚至可以說成是憐愛——但他畢竟是個普通的男生而不是大聖人,所以這憐愛的份量與他對皮克的偏愛是完全不能比的。
他的善良行為很多時候有種難以描述的青春期少男少女打情罵俏感,反而越發明确地在他和皮克兩人與全世界之間劃出溝壑來。這種溝壑并沒有随着他們一起長大到十五六歲而變得淺淡,反而越來越深。青春期同性朋友之間的友情有時真的很像一種愛情代餐,或者說戀愛排練。女孩們會刻意地去尋找“世界上隻有我們倆最好”的甜蜜感,寫信抄歌詞買一樣的衣服吃醋做關于一生的約定,男生其實也一樣。在這麼小的年紀人就已經懂得被另一個人堅定地選擇和偏愛着是一種值得追求和炫耀的幸福了,于是出于本能或模仿的意願,更努力地維系着這種特殊感。
讓梅西這麼敏感的人感受不到這些東西是不現實的,但痛苦在于年幼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判斷和描述在看起來很和諧的關系中到底是哪裡有細小到連他自己都看不清的縫隙,哪裡忽然就會讓他感到不安與局促,于是隻能選擇壓抑和遺忘自己的不自在。他選擇了默默接受,把不懂的地方理解為是自己太内向或太土鼈,不懂怎麼和有錢家庭長大的加泰男孩交朋友,就像他聽不懂遊戲機的型号和電影主角的綽号一樣。反正隻要回到球場上的時候,他會專注到完全忘記這些事情,享受勝利帶來的純粹的安全感和獲得感。皮克在欺負他時他也會有點遲鈍,或者把這種捉弄解讀為示好和善意,因為在他的世界裡一個人是不會既在球場上怒發沖冠為了他和别人打架,又在場下故意對他使壞的。他的純粹讓他天生無法理解皮克這樣的人,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裡,這會讓他心碎很多次。
加迪爾和梅西的狀态不一樣,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在他眼裡就和别人一樣,并沒有被任何神秘迷霧籠罩。他們也一樣的不完美,一樣的有瑕疵,一樣的鮮活。加迪爾對這種瑕疵接受良好,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也不覺得有親疏小心思的友誼就不是好的友誼、不是真正的友誼了,他沒有這種烈性,也沒有完美主義傾向。很多時候友情裡出現失衡——皮克在嫉妒法布雷加斯今天一直在和他黏在一起練定位球啊,法布雷加斯表情怪怪地問昨晚上皮克和他單獨去散步說了什麼啊,或者是梅西因為他沒有等他一起吃飯就和另外兩個人先走了而有點委屈……這類事情時,他是絕不會不耐煩或覺得不公的,而是做個好好先生把朋友們哄好,即使同樣的問題發生在他身上時壓根沒人會注意到。加迪爾是個需求度很低的朋友,有時候就連皮克這麼自我中心的人都會感到一點驚訝,他是不會不好意思的,隻是奇怪怎麼真的會有好像無欲無求的人存在。
“我有的啊。”加迪爾倒不是這麼想的,他懶洋洋地躺在皮克的腿邊和他說話,眯着眼睛試圖逆着光看他,隻能看到毛茸茸的邊緣和藍色眼珠一點幽深的反光,于是幹脆閉上了。巴塞羅那的春日實在是美極了,太陽像蜂蜜一樣融化在肌膚裡,每一個毛孔都在訴說歡欣和甜蜜。加迪爾不是什麼都不想要,隻是想得很寬容,很寬容平和地與沒有那麼好、但也沒有那麼壞的世界相處着。這一會兒他躺在皮克的大腿邊被對方撥弄金發玩,心情也還是很好:“我有欲求的啊——比如我喜歡像這樣躺着,曬太陽,還有你陪我說話,感覺很自在。這個月給完我爸錢還能剩下一點的話,我還想再吃一個冰淇淋。”
皮克被他寒酸而真誠的心願給逗笑了,多扯了一縷頭發出來,難得豪爽地說:“你不早講。我請你一天吃一個,吃到我們畢業。”
這可不好,他不想成為皮克的特殊對待對象,那樣另外兩個人都會很緊張。
“不要,天天吃反而就不喜歡了。”加迪爾懶洋洋地輕聲嘟哝。大概是因為心态總是很平和的緣故,他睡眠質量也特别好,這麼一會兒太陽一曬就睡着了,無憂無慮的樣子,金發閃閃發亮,像是一點都不為自己糟糕的家庭和沒有着落的未來發愁。他越長大越漂亮了,皮克仔細又新奇地看着他的眉眼和飽滿的唇瓣,後知後覺地發現加迪爾這兩年抽條得明顯。梅西叼着酸奶瓶跟在法布雷加斯後面過來找他們的時候發現皮克在給加迪爾編小辮子,好無聊,但Geri玩得這麼開心的話就說明這一定是件有奇怪樂趣的事情吧?他心裡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接着他看向了法布雷加斯,等着對方去制止皮克的行為,但今天法布雷加斯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這個上面。他心事重重地把手裡拿着的牛奶分給皮克一盒,然後坐立不安地小聲和他說:“等會兒我有事和你說。”
皮克松開加迪爾的頭發,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他身上了:“你怎麼了?你父母又?……還是哪個女孩又給你扔紙條——”
法布雷加斯少見的沒有在皮克揶揄的笑和勾肩搭背裡發怒,也沒有被對方玩笑下的關心打動。他的狀态很奇怪,顯得又有點心虛,但又不是那種不好的心虛,而是在壓抑什麼值得激動的大事。梅西低着頭假裝沒在聽他倆說話,專心地梳理加迪爾被弄亂的頭發。他知道法布雷加斯反常的原因是什麼,知道他要和皮克說什麼——半小時前剛進入休息的時候他和法布雷加斯被教練帶去辦公室,對着梅西教練隻是慣常誇了兩句,給他看了家裡送來的信,然後就和顔悅色地讓他去玩了,留着法布雷加斯繼續說話。梅西逛完一圈百無聊賴地回去等他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了一點聲音,都怪教練太激動,而拉瑪西亞的房子隔音效果就沒有好的:
“溫格教練要你!這可是天大的……考慮……”
盡管立刻掉頭就走,帶着砰砰砰的心髒躲進拐角的牆後面,梅西還是被這音信砸得頭都暈了。
法布雷加斯顯然是在這天晚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皮克,因為第二天他們就鬧了有史以來,最起碼是梅西和加迪爾記憶中最大的一次别扭。他們倆吃飯時拒絕和彼此坐在一起,仿佛看一眼對方的臉就能原地爆炸。皮克抓住加迪爾摟着不放,明明是勾肩搭背卻整出了鎖喉人質的氣勢,于是還沒來得及坐下的梅西被法布雷加斯扯着脖子後面的衣服被拖走了。隔着熱鬧的人堆,梅西看見加迪爾正在臉色陰沉的皮克的鉗制中滿臉幸福地往嘴裡塞牛排,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羨慕起了對方随遇而安的本事,也前所未有的羨慕起了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法布雷加斯火氣下去點之後就開始不好意思了,一邊心煩意亂地戳着盤子裡的番茄,一邊小聲和梅西說:“裡奧,你聽了别生氣……阿森納想要我,溫格教練昨天和我通了電話。我還沒想好,但現在一線隊實在是沒位置,過兩年我們就成年了……”
“你看我眼睛,塞斯克,我沒有生氣,我絕不可能生氣。”梅西已經把這句話想了一晚上,很真誠、很小聲也很溫柔地回答,眼睛像是黑葡萄:“我為你感到高興,高興極了,隻有這種心情。我當然舍不得你離開,可這是好事……所以不管你怎麼選,我都支持你。”
法布雷加斯說不出話來了,他抿着嘴,帶着松了口氣的驚訝和感動擡頭望着朋友,眼睛閃亮亮的,但下一秒就因為鼻子酸而又低下了頭。他匆忙往嘴裡塞了一大口土豆,差點沒被噎着,但這好歹幫助他忍住了眼淚。昨晚皮克難以置信的表情和生氣的藍眼睛伴随着月光一起晃動在腦子,像是有人在他眼裡撒了鹽。
加迪爾是最後一個被告知了這個消息的人。盡管他隻比他們小一歲,而且今年身高終于趕上了法布雷加斯的,但另外三個人還是習慣性把他當成弟弟看。他們三個分别告知他這個事時話術各不相同,态度卻是很一緻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把他這個小孩給吓出個好歹來。但他當然不可能驚恐或傷心或接受不了事實,他平靜到仿佛隻是在聽今晚食堂的菜譜,哦了一聲就是已閱。這種平靜反而讓人覺得他是不是真的受傷過度,法布雷加斯晚上甚至忍耐住了皮克的存在來加迪爾的宿舍敲門把他帶了出去,趴在走廊欄杆上小聲問他還好嗎?
“當然啦。”加迪爾坦蕩地說:“我總不可能把你綁在這裡嘛。”
法布雷加斯微微笑了起來,終于有心情打趣他兩句:“一點都不難過?完蛋了,我們加迪爾是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啊。”
“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情。”加迪爾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了兩下心跳,在法布雷加斯不自在前就松了開來。他和皮克都是金發藍眼,但比起對方顔色要淺一個度,于是他看起來遠沒有皮克那麼熱烈和鮮豔。但這種時刻寡淡會顯得無比溫柔,溫柔到像是和月光會融合在一起,而不是在月亮下燃燒:“你不要擔心。”
“加迪爾!你怎麼還不進來?别在外面凍着!”皮克隔着門在屋裡大聲咳嗽。
法布雷加斯還有點迷茫的表情變化了,剛剛他們在聊什麼顯然不重要了,他隻顧着沖房門生氣地瞪眼睛,向加迪爾抱怨了一句:“他個煩人精!”
加迪爾知道他沒理解,但因為早就預想到他不會理解,所以也沒有失望或生氣。皮克和法布雷加斯雖然都在和他說話,可其實關注點都在隔着門的彼此身上,他簡直是他們雙人關系中的play道具嘛。他感覺他們在一邊體會互相傷害的痛苦,一邊從這種痛苦和激烈中品味到甜蜜來,因為這代表着彼此是特殊的,是在意自己的。用嫉妒、不舍和占有的深度去丈量愛的深度是一種很容易讓人上瘾的做法,加迪爾很理解這一點。盡管自己不會這麼做,但他也沒有阻攔皮克和法布雷加斯這麼幹。
這場第一次世界大戰以法布雷加斯的完勝告終。皮克剛知道時生氣大喊“所以你就要這麼抛下巴薩?抛下我?你憑什麼就這麼走了?”“我不管!反正你不應該這麼做!”,但在被對方真的不聞不問一星期後就徹底慌張了。他流了眼淚接受了事實道了歉服了軟,和法布雷加斯重新擁抱在一起。拒絕大好前程是不可能的事,換成他,他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他們倆都對此心知肚明。強弱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現在心虛和愧疚的反而變成了法布雷加斯。他知道皮克的幼稚和霸道是出于“愛”:“我其實覺得很對不起他。我們明明說好了要一起進一線隊的,是我先做錯了。我卻理直氣壯的,假裝他的不開心是無理取鬧,逼他高高興興地接受……”
加迪爾安靜地聽着,看着法布雷加斯的臉上浮現那種自己都不知道的苦澀和幸福,感覺他和皮克之間的天平在失衡。他在心底裡越來越感激和依賴皮克了,但他意識不到——原本他才不會為了這種事感動的。不高興了那肯定是皮克做錯了什麼,這對以前的法布雷加斯來說絕對是件天經地義的事,因為皮克是幼稚的那個,他才是更聰明、更有天賦、更有領導力的另一個,皮克本來就應該聽他的話。可現在的他心腸卻總在沒必要地動搖,太輕易地感動和患得患失地品味着友情中那些在邊緣滑動的細節。這是個悖論,加迪爾覺得如果他想要維系或者加深這種愛的話,偏偏恰好是繼續做他自己、不要太愛皮克才好。但他沒有說話,他隻是安靜又認真地聽着,在法布雷加斯失語時伸出手來擁抱了他。他知道對方并不需要也聽不進去這種看法,他隻是需要情緒有個出口——那麼加迪爾就來當這個沉默可靠的出口好了,就像一隻能輕松吞掉所有東西的星之卡比獸。
法布雷加斯走的那天皮克像丢了魂一樣,陰沉沉地放棄了假期,從自己的豪華家裡飄回了狹窄的宿舍。梅西也不在,他一家人都從阿根廷飛來陪他,他短暫地忘掉了足球,像隻歸巢的小鳥一樣快樂釋放了。八人間裡隻剩下加迪爾一個人,安靜地靠着床頭的欄杆在吱吱呀呀轉的老舊風扇下看漫畫書。天熱極了,他倒是隻在鼻尖上冒了層薄薄的汗珠。蝙蝠俠被超人毆打到了牆上,撞出蜘蛛網般的裂縫,加迪爾慢悠悠地翻頁,一隻手指按在了蝙蝠俠的臉上,頓時讓對方的尖耳變得像貓耳朵。他擡起頭,皮克的臉離得近到能把長睫毛怼到他鼻梁上。對方就這麼探着頭倒過來看他在看什麼,然後百無聊賴地把漫畫書扯到了一邊去。
“陪我說話。”皮克一邊說,一邊仰面躺下,床太窄了,還不夠他上半身長,于是他的腦殼抵在了牆壁上,立刻蹭到了白色的灰。這種事平時都夠他大呼小叫一場了,但現在他像是感覺不到似的一動不動地這麼挺着,好像恨不得自己的頭能把鋼筋水泥頂出一個洞。要說話的人是他,這麼死氣沉沉躺着的也是他。加迪爾打了個哈欠,伸出手來握了握皮克的手權做安慰。夏日灼熱的陽光透過質量不佳的窗簾投進室内,皮克的手心汗津津的,加迪爾不太感興趣地捏了下就想松開,但卻被牢牢地抓住了。
加迪爾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擡起另一隻手,用手背碰了碰他通紅的顴骨。不知道是不是被曬得,皮膚異常柔軟滾燙。
“你要哭了嗎,Geri?”他小聲問。
不問還好,一問皮克真控制不住眼淚了,像隻沮喪又惱火不堪的大狗一樣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他正處在變聲期的嗓音讓這哭腔變得更糟糕了,外面裝修工地上工人磨木頭的聲音也不過如此。不過加迪爾不太會嫌棄别人,所以反而安安靜靜地也躺了下來窩在皮克旁邊陪他,腿和腳垂在外面,他們倆看起來像兩塊晾在床上的漂亮魚幹。皮克用胳膊擋着眼睛哭,好半天才把心裡的委屈、不安、焦慮和“落後塞斯克太多,像是一下子活在了兩個世界裡”的動蕩自卑給發洩出去一點,勉強擦幹了臉平複心情想告訴加迪爾他已經好了,才發現對方竟然又睡着了:……
這也太過分了,誰能在朋友這麼傷心的時候悠悠閑閑地睡過去啊?要是換平時皮克絕對怒發沖冠把加迪爾搖醒了,或者趁着這個機會在他臉上畫烏龜;但今天他很虛弱,也難得在自己震動的感情中生出了同理心,或者說難得願意傾聽和順從自己的同理心。他拽過枕頭随意抹了抹自己的臉和脖子,想了一下後也勉強擦了擦加迪爾的額頭,然後就嫌棄地把枕頭丢到了對面人的床上去。天是真的熱,家裡有空調和遊泳池他不待着,非要跑到火爐一樣的宿舍裡來受罪,冒了一身的汗,和加迪爾靠着的地方更是燙得像在烤火。可也是因為虛弱,這份滾燙和安靜反而生出了奇怪的安全感和安慰感來。他試着擁抱了加迪爾,熱得要命,但在這種悶熱裡,他卻神奇地在電風扇吱—呀—吱—呀的聲音中也睡着了。
加迪爾睡醒時候皮克已經在洗臉打理頭發了,一邊弄一邊扭過頭跟他說今天跟他回家去玩算了,他帶他去吃冰淇淋。
“沒人給我批假條啊。”加迪爾打了個哈欠。
皮克一邊使勁把頭發往兩邊分出發縫,一邊自信地說:“我進來時候有人朝我要條子嗎?”
于是他倆就被門衛攔住了(門衛大驚:你小子怎麼進去的,我怎麼沒看見),然後可憐巴巴地坐在警衛室裡等着皮克的父母來撈他們。皮克的爸爸在問好的過程裡忍不住對着加迪爾隐隐炫耀自己的新車;媽媽倒是一副心疼相抱着皮克的腦殼使勁親,搞得皮克在加迪爾的注視中鬧了個大紅臉,用力掙開了母親的懷抱,有點不耐煩和生氣地強調自己已經大了她不能這樣。
加迪爾完全明白皮克為什麼是這種性格了。
這個晚上他們過得還是挺開心的,被父母帶去餐廳吃了飯,在皮克家玩了遊戲機,一起好好洗了個澡,換上睡衣趴在皮克的席夢思大床墊上邊吹空調邊看電影頻道,手裡捧着冰淇淋挖。法布雷加斯顯然也是落地倫敦後一直忙到晚上才得空來了電話,加迪爾很懂事的在皮克面露猶豫的瞬間就爬起來去陽台上吹風看星星了。大概等了半個小時屋裡才說完話,皮克把已經快把碗底挖穿的加迪爾撈了進來,今天第一次在臉上露出笑容。
“塞斯克真了不起。”關燈後他還在和加迪爾說:“賽季開始他就會是阿森納的主力了。”
加迪爾很贊成,認真地點了點頭,在黑暗裡像隻小老鼠似的把枕頭蹭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皮克很開心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腦殼跟他說睡吧,說完後臉上的笑意卻消失了。盡管躺在巴塞羅那無暇的夏夜中,他閉上眼睛時想象的卻是從沒去過的倫敦。
法布雷加斯說那裡正在下雨。
法布雷加斯離開後他們的三人關系變得有點苦悶起來。這種苦悶主要是皮克帶來的,他實在是經常打不起精神,對于接過了法布雷加斯球衣号和隊長袖标的隊友更是惡意滿滿,唯一快樂的時間就隻有和法布雷加斯通完電話的短暫半小時,接着他就會陷入更深的孤獨中去。而進入一線隊無望的壓力與日俱增,特别是在梅西和加迪爾的對比下:前者的天賦讓所有人都默認他最起碼會在一線隊得到兩三年的時間,後者有才能是一方面,命也足夠好,巴薩的門将确實到了更新換代的時候。原本重點培養的巴爾德斯因為搬家的緣故中斷青訓遠走他鄉了,後來巴薩盡了努力也沒能把他召回來,幾年裡門将位都十分尴尬,現在有了加迪爾才終于有接茬的希望,畢竟市面上實在買不到好的。和法布雷加斯一樣,皮克在巴薩一隊實在是找不到哪怕半個屬于自己的位置,他連去坐替補席的機會都沒有。十七歲大概是所有青訓球員神經最敏感的年紀,因為在這一年他們往往要麼拿到生涯第一份職業合同,要麼就得結束足球夢想了。
接到弗格森爵士電話的那天,皮克毫無遲疑地幾乎要當場就答應。他幾乎感受到了這是命運的安排,安排他和法布雷加斯絕不會分離。阿森納和曼聯有多緊密地對抗着,仿佛也就意味着他們将會繼續多麼緊密地關聯在一起。他告訴梅西和加迪爾這個消息時整個人都洋溢着無與倫比的快樂,眼睛亮閃閃宛如他名牌手表上鑲嵌的珠寶,手表是父母為了祝賀他被英超豪門挑中而送給他的禮物。但加迪爾知道此時此刻皮克最大的快樂隻來自于他馬上就可以去英國和法布雷加斯彙合。
這次他們徹底裂成了兩半,空間意義上的,兩個在英國,兩個在西班牙。梅西和加迪爾在青訓裡朝夕相處,一個負責折磨對面的門将,另一個負責擊垮對面的前鋒,整個拉瑪西亞最開心的大概就是他們兩個人。梅西有時候會為這種快樂感到不安和愧疚——他發現自己喜歡隻有加迪爾的世界。這不是說他有任何讨厭法布雷加斯和皮克,隻是四個人的友誼有時太擁擠,當終于隻有兩個人時,他才忽然感覺可以呼吸的空氣都在變得更多似的輕松自在了很多。十八歲的生日前梅西緊張而又認真地一筆一劃,在印着巴薩隊徽的職業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拿到薪水後的第一件事是租換了個更大的房子,方便家人居住,小心翼翼地在裡面多留了一間客房。父親問這間屋幹嘛用時他假裝随意地說單純多了個房間,所以順便就多買張床,其實心裡在糾結的是可不可以邀請加迪爾來一起住。他希望能和對方一起離開永遠嘈雜和摩擦的八人間,就像那些有父母開車接送的孩子一樣。
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因為他知道加迪爾會很平淡但也很真誠地拒絕。這種想象讓他感到莫名的心碎。
對于十六歲的加迪爾來說,生活和他對生活的感受都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除了他今年繼續在長高。他依然能亂七八糟的宿舍裡很快就安靜睡去,夢境裡他也在安靜地漂流,世界沒有邊際,他也并不害怕或者想要停下。起床,洗漱,吃飯,戴上手套開始一整天的訓練或比賽……他的世界有時候就濃縮到不斷向他飛來的足球那麼大,專心緻志地随着它颠倒宇宙。除去訓練以外的時間他都和梅西待在一起,有時候是兩個人一起加訓,有時候是一起吃珍寶珠喝可樂,也有時候就隻是一起在草坪上,這是沒有皮克打擾的綠色純享版曬太陽。每個月十五号他會慣例走出拉瑪西亞沿着大路直走,到第三個路口左拐,站在銀行自助機器前熟稔地操作,把剛進入他自己賬戶沒多久的錢就轉到父親的賬戶上,很平淡地數還有多少個月他就能成年——還有十八個月。那麼這就是倒數第十八次打錢了。倒數到第十三次時梅西也離開了他的生活,他正式被帶去一線隊參與訓練。一開始他很不習慣,但沒過兩周就開心起來,告訴加迪爾他非常喜歡羅納爾迪尼奧,對方也很照顧他。
和陽光照耀的梅西與加迪爾不一樣,待在英國的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關系就像那兒的天氣一樣時而迷霧重重,時而陰雨陣陣。法布雷加斯在阿森納過得又艱苦又高亢,近乎一個少年英雄,每一周忙碌至極地為了勝利和榮譽奮戰,所有英國人都已經深深地記住了這個身披紅白戰袍橫掃賽場的西班牙天才,溫格又一次挖到了寶藏,并精心擦拭着讓他閃閃發光。皮克則是在曼聯活成了一個蘑菇,天天在角落裡淋雨,沒有任何存在感可言。阿森納和曼聯的競争倒是依然如火如荼,盡管才進入隊伍一年多,但法布雷加斯已經融入了這種氛圍,對曼聯和弗格森爵士充滿鬥志。可惜這和皮克無關,除了穿着紅色球衣以外,他确實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他對自我充滿了懷疑,每到假期都開上幾百公裡的車去倫敦見法布雷加斯,給他做點美味的家鄉飯解救一下味蕾,和他訴苦個沒完,然後在對方的安慰或拷打中振作起來,繼續回曼聯去艱難适應生活。加迪爾和他倆依然保持着密切聯系,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各給他買了個手機方便打電話,省得加迪爾要站在公共電話亭塞硬币。加迪爾打賭他們倆都不知道對方幹了這種事。盡管距離拉開了,他隐形第三人的身份卻越發穩固起來,因為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習慣了把秘密或心裡話告訴他,他們知道他會輕松接受、然後完全保密的。
同時做兩個人、特别還是關系非常好的兩個人共用的秘密罐頭對于加迪爾來說是一場腦容量訓練賽,他必須得非常精确地區分哪些事情是他可以知道的,哪些是他明明知道了也要若無其事地裝作不知道的。比如他可以知道他們在比賽日的時候見面了,但不該知道往弗格森臉上丢了披薩的是法布雷加斯。他也可以知道皮克又開車去倫敦給他做了海鮮炒飯和伊比利亞火腿炸丸子,但不該知道他們因為法布雷加斯交女朋友而吵架了。
“他明明說自己忙得要死沒時間見我,所以我想着給他做好飯放着就走——結果他其實是在忙和女大學生談戀愛!他連名字都不願意告訴我,問他談了多久也不說!我是能把他女朋友鲨了還是怎麼的?”皮克幾乎是在和加迪爾咆哮。
她叫卡拉·加西亞,他們都談了一年多了,塞斯克剛來倫敦沒多久兩人就好上的,他确實是不想讓你知道,原話是“感覺Geri會一直拿這個事煩我”。加迪爾在心裡默默回答,嘴裡卻說的是完全相反的話:“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對啊!塞斯克為什麼要瞞着我?他瞞着全世界都不應該瞞着我。”皮克聽起來要委屈死了。不過加迪爾沒當真,也沒怎麼哄他,糊弄糊弄聽他說完話心情平靜了就把電話挂掉了。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關系就是這樣的,沒點波折他們還嫌沒意思呢。挂完電話他還沒來得及去吃晚飯,就又接到了來自法布雷加斯的,這一個抱怨的是皮克不打招呼就沖上門,明明說好了不會過來的結果卻忽然進了他家,把他女朋友吓了個半死。但這通抱怨背後隐藏着的是心虛,法布雷加斯低着聲音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了,我不該故意瞞着他的,可我就是這麼做了。”
女朋友事件隻能是他們在英國無數摩擦和吵架的某個放大版,他們幾乎每個月都有新的事能鬧,然後又和好,循環往複。加迪爾很理解他為什麼這樣,畢竟盡管他意識不到或者說故意不去意識到,可他和皮克的關系确實很接近情侶,除了他們不會打啵睡覺(沒準他們已經神志不清幹過這種事但忘了,加迪爾不會對此意外的)。哪有人敢讓自己的男朋友和自己的女朋友高高興興會面、指望他們能和諧相處的,這可不是這個時代一夫一妻制的意思。但加迪爾又不能這麼說,他隻溫柔又輕松地講:“沒關系,他會想通的。”
皮克确實想通了,想不通也得被迫想通,他拿法布雷加斯的冷暴力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對方不理他,他就遲早會丢盔棄甲、氣餒投降。他們倆人的認知中間一直有道鴻溝,法布雷加斯會覺得皮克願意妥協是因為他理解了自己,他們的心在貼得更加近,所以他既愧疚于對方總是在委屈巴巴地哄他求和好,又煩躁于為什麼皮克下個月就好像忘記了上一次他們是為什麼在生氣,永遠不會改變。但從始至終皮克都不是一個會去設身處地為别人思考的人。他隻是在服從,服從讓他無能為力的事情和無能為力的人,說簡單點來說就是認輸。
認輸看起來很像是無條件的接納,是可憐的“我不懂你,但我愛你”,可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皮克認輸是因為他确實落于下風,僅此而已,不是為了愛向弱勢方屈服。他沒有這種獨屬于狗的忠誠。他隻是身上長得像愛的東西太多了,又天生會玩感情遊戲,誰要是真的把這些東西全看成熱烈的愛并深受感動可是會倒黴的。皮克總是能很坦蕩也很狡猾地示弱,三分委屈哭成七分,沒有生氣也會故意生氣,不那麼吃醋也要把嫉妒寫得全世界都知道,來誇大表達自己的心意。可法布雷加斯的卻總是敏感又驕傲地在僞裝,十分的痛要若無其事地說成三分,百分之兩百的在意要掩蓋在鎮靜後面,不安定的心總是通過一次次試探去安放,他把柔軟的自己架在了剛強的烈火上灼燒,每一點也許對皮克來說釋放起來毫不費力的愛意落在他的心中都有千鈞重。在皮克靠近時他忍不住要從每一個角落翻找對方并不是在愛他的蛛絲馬迹;在皮克離開時候他又忍不住從每一個角落裡确信對方其實愛他的證明。
他的感情在讓他變得軟弱,而軟弱總會滋養強勢。可強勢的皮克一定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法布雷加斯最熟悉的陌生人,到時候他該怎麼辦呢?
加迪爾一直能很清楚地看到這既定的未來,但他也不知道這段過程會多長,中間會經曆怎麼樣的變化。在後面的很多年裡,他依然還是這麼安靜地傾聽和陪伴着。天平的左右高低交替是從皮克被瓜迪奧拉帶回巴薩的那天開始的嗎?是從戴着隊長袖标的法布雷加斯在輸球後忍不住把臉埋進皮克的懷裡那個瞬間開始的嗎?是從皮克對着全世界說“我尊重阿森納,但我隻想要塞斯克”時那明滅的閃光燈開始的嗎?還是說從來都沒有晃動的天平,隻有命運的浮線從他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帶着結局落下,在漫長的歲月裡逐漸浮出水面呢。加迪爾有時會感覺這種陪伴讓他們兩個人的生命糅雜進了他的生命裡,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過和對大部分事情一樣,他并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