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登從小巷裡整理着衣服走出來的時候,他的手上還有鮮紅滾燙的血液像岩漿一樣滑落,吓得路邊剛擡起手的送報小童像個炮仗似的一跳三步遠躲開他。
盡管福登的外貌蒼白、堪稱稚嫩,且帶着種無辜又邪氣的英俊,但他的西瓜頭和淺灰色毛呢格子西裝和黑色的羊絨大衣與皮鞋無疑都與這片混亂的街區格格不入,人們卻反常的老實,看一眼這個長得像個小少爺似的異樣分子就低下頭去。他們都知道這可不是能打劫勒索的對象——他的文質彬彬下裹着兇狠,他的帽子下别着開鋒的剃刀,如果有小偷敢膽大包天地往他的口袋裡伸手,那麼他的那隻手恐怕就要當場落在地上。
他不緊不慢地邊走邊拿着絹絲手絹擦拭自己的手腕,仔仔細細,指甲也不放過。一輛不新不舊的黑色轎車停在了路邊,司機為他打開門,熟練地打算掉頭送他回家去,今天是他二哥格拉利什新情人的生日,全家族都到齊了,熱鬧得不得了。然而福登卻開口道:“嘿,喬治,直接往前開。”
司機糊塗了:“呃,可是……”
“你開就是了。”福登笑了起來,蒼白的臉、下垂的眼睛和淺色的嘴唇讓他看起來像個堕天使,會笑着鲨了三個人的那種,就像他剛剛在巷子裡做的那樣。司機感覺一陣寒氣從後背爬到脖頸,頓時縮了一下脖子不再敢吭聲。車輛不起眼地消失在嘈雜的街道裡,仿佛無事發生,等到車子停在一家面包店前的時候,福登已經完全擦幹淨自己的手了,同時也擦掉了神情裡攜帶的嗜血興奮,轉而變得相當人畜無害,風度翩翩地邁上台階,在狹小的面包店和胖胖老闆娘熱情的臉頰吻裡抱回了一籃子芳香四溢的黃油吐司和藍莓甜甜圈,轉頭就滿臉嫌惡地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皮膚。
沾滿血迹的昂貴手帕被他随意丢棄在路邊的污水坑裡,徹底沉了下去。
“哦,菲爾,你今天放學好遲!傑克都想再叫人出去找你了……”
“對不起,我隻是忽然想到你提過這件事,所以……”
加迪爾一邊親熱地抱怨,一邊領着他穿過熱鬧的人堆到樓上房間去換常服,被生意夥伴黏住動不了的格拉利什對着任性遲到的弟弟比劃了一個“臭小子”的嘴型,換來福登的一個鬼臉。加迪爾完全沒想到福登會特意繞遠路去給他買面包,不知道自己愛人一家幹的是什麼生意的他更不知道福登在買面包前壓根不是在貴族高中的宿舍裡等司機接。這當然不是正式的生日禮物,乖巧微笑的青年向他舉起一個精巧的小盒子展示裡面閃閃發光的藍寶石袖扣,加迪爾知道他們兄弟都是商量好的,送禮送一套,這一對袖扣和格拉利什送給他的胸針正好配對,所以他笑了起來,當場就接過來打算戴上。
“加迪爾——讓我來好嗎?”福登微微鼓起嘴,像個小狗一樣眼巴巴地看着他請求。
漂亮的“嫂子”有點無奈地把寶石放進他的手裡。來自他手指的那種微微發涼的光滑觸感讓福登感到脊椎上所有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用比組裝槍械還要專注一百倍的狀态仔仔細細、輕柔到讓人發毛地為加迪爾安上了這對新袖扣,然後握着這雙藝術品一樣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秒,在他的視線裡,自己手上那些已經擦幹的血迹又重新冒了出來,一股腦蔓延到加迪爾的手上,把他雪白無暇的柔軟手掌瞬間弄得污濁一片。
福登的喉結上下滾了兩下,但是擡起頭時,他依然是那副蒼白無辜的模樣,文弱又不安,一個渴望得到認可的大孩子:“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我會一直戴着它們的。”加迪爾溫柔地笑了起來,伸出手來幫他把有點亂的頭毛給捋順,詢問道:“你想穿哪套衣服?裁縫把黑的白的和藍的都送來了。”
我隻想撕了你的衣服,他在心裡癡迷地想。嘴上乖乖地答:“和傑克一樣的就好。”
在下去應付酒水和祝福前,他們又一起偷偷吃了點面包先墊墊肚子。福登撒嬌說他剛剛在車上摸了鋼鐵沒洗手,于是加迪爾就舉起甜甜圈塞到了他的嘴裡。比起面包,顯然是嫂子的血肉和溫柔明亮的眼睛讓他更想啃咬,但福登擅長壓抑自己,壓抑到岩漿熔穿地心、淬煉掉世界上所有鋼鐵為止,所以他隻是滿臉懵懂地張口咬下,在故意舔了兩下加迪爾的指尖後還做出一副害羞樣在對方的笑聲裡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逃到衛生間裡肢解了一隻不小心闖入的蜘蛛,把它的每一條腿都扯下來,最後把身體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到完全冰冷為止,他才終于感到了一絲平靜。
擦着手腕出來,他居高臨下地站在樓梯上,站在漂亮羅馬柱帶着百合香的陰影裡,看着吊燈正下方正幸福擁抱地站在巨大蛋糕旁的兩個人。他從沒見過格拉利什露出這麼多甜蜜到堪稱蠢的笑容,他緊緊抱着加迪爾,精心修飾的胡須貼在對方雪白的臉龐上,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空氣裡的每一束光的塵埃和人們的歡笑都在訴說他的愛。
他的愛。
他的愛。
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人群正中,加迪爾紅着臉回吻。他那雙無暇的手搭在愛人的脖頸側,藍寶石袖扣反射的光像尖銳的長刀一樣紮入福登的眼睛裡,帶來近乎失明的痛感。
……
于是他轉身躲進了兩人房間的衣櫃裡安靜等待。事實一點也不錯,甚至比他預料中還要更急迫點。他閑适地躺在一堆衣服上,加迪爾身上寡淡的香氣和格拉利什常用的古龍水氣味一起包裹他,讓他像是躺在哥嫂懷裡,聽着他們站在門前……撞得沉沉的木闆在哐哐作響。格拉利什用沙啞的伯明翰口音說盡了全世界的下流話,而加迪爾的氣音和哭腔則總是蓋也蓋不住。福登閉着眼睛自己粗暴地撫弄自己,腦子裡卻不是赤果的想象,而是詭異純愛的。他在回想第一次見到加迪爾的日子,對方從不知道哪個泥溝裡把他撿了回去救了他一命。他從劇痛裡睜開眼睛,發現周圍一片雪白,還他媽有個天使在金色的陽光下溫柔地扭過頭來對着他笑——沒搞錯吧,他這種人也能他媽的上天堂嗎?那被他鲨了的那些呢?
格拉利什砸毀家裡的棺材,眼含熱淚地找回了自己小時候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弟弟,幾乎在同一時刻也迷戀上了恩人加迪爾——他是個外地人,孤兒,剛從本地大學畢業的小醫生,稀裡糊塗來這片街區開了家小診所。顯然很清白,柔軟而不知世事。
當然還有美麗。
福登被家裡下人擡在擔架上,迷迷糊糊看到握着人家手說感謝的格拉利什耳朵紅了一大片。
格拉利什開始費盡心機地想着怎麼泡老婆,無論是砸錢,軟磨硬泡還是不斷強行邂逅都失敗了,唯一能讓加迪爾松口的隻有兼職做點拉丁語家教——他的病人沒有那麼多,在本地大戶家做一些教育兼職顯然是很好的緩和生計、積攢人脈的辦法。格拉利什激動得恨不得自己脫了衣服躺台子上天天上醫生病人課,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作為一個年近三十的“富商”,現在才編造出自己對拉丁語的強烈興趣和渴望顯然已經有點遲了,于是幫二哥談戀愛打幌子的重擔就落到了福登的肩膀上。他開始不得不在每周六的晚上準時回到家裡來,洗幹淨身上的血腥味,走進書房,在那裡,加迪爾一般已經泡好了紅茶在等着他。屬于他的那一杯總是加了牛奶和糖,都是令福登無比厭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