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拉德一手抱着含着奶嘴的女兒、一手拖着行李箱,費勁地從人擠人的火車上跳下來時,還沒意識到他的未來将會多麼撲朔迷離(……)這位利物浦傳奇功勳隊長的職業生涯收尾有點悲劇——他因為一個滑倒而丢掉了唾手可得的冠軍,接着就心灰意冷地匆忙退役了。
十分想要逃離利物浦、徹底散散心的他就在這時恰好接到了來自蘇格蘭一家足球俱樂部的邀請,俱樂部主席親手寫了信給他,附帶一張支票,非常豪爽地寫着“價格你自己填”。
傑拉德查了一下名字,倒确實是蘇超的隊伍,隻不過是墊底的,地址也是他聽都沒聽過的什麼奇怪小城鎮。
舉着這封皺皺巴巴、仿佛還帶着一點羊奶味的信和支票的傑拉德皺着臉決定先思考思考,但是第二天打開報紙就看到頭版頭條依然是他滑倒後他立刻兩眼一黑。再過了一段時間确認找不到别的工作後,他給來信地址上的主席回了一封信。
“我想我很樂意前往。”傑拉德寫道。
在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主席這個糟老頭子寄給他的其實是他媽的一張空頭支票,銀行賬戶裡根本沒錢——他就寄着玩玩的,試圖撞大運看看有沒有哪個英格蘭的有志(笨蛋)青年能被他騙來支教。
于是傑拉德就這麼上當了。
隻有他一個人上當。
主席在回信裡深情寫道:“親愛的傑拉德先生,我們會為你提供一個溫暖奢華的住所、超過所有球員的薪資待遇,管理層将給予您最大的熱情與支持,以及為您的女兒提供她同齡人能享有的最好教育。”
帶着這樣的預期,傑拉德從火車上落地、又坐馬車颠簸半天、最後抱着女兒艱難地坐在牛身上(……)晃蕩到了傳說中的,呃,俱樂部時,那種崩潰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主席先生滿面紅光地站在大路口迎接了他,他是當地一個牧羊場的場主,村民基本都在他的場裡幹活。
是的,傑拉德對【淳樸蘇格蘭小鎮】的幻想還是有點太過樂觀了,他其實來到了一個村子裡。
隔着利物浦口音和蘇格蘭口音,他們艱難地交流着。
“溫暖奢華的住所?”
“就住我們家裡,真的很溫暖的,我家是唯一一個從來不漏水的。”
“薪資……”
“工人一天掙三分,你掙四分!絕對夠花!”
“我女兒——”
“她會在農場天主教學校上課的,上午學文化,下午勞動課,複合型人才,未來非常好就業哦。”
傑拉德的女兒沒聽懂,純粹是被這個看起來很慈祥的老爺爺生動的肢體動作和誇張的語氣給逗笑了,于是興高采烈地咯咯咯笑着揮舞肉肉的小手。
主席大聲贊歎:“哦!多可愛的孩子啊!”
當爹的傑拉德卻是兩眼一黑,感覺和看到自己的滑倒新聞差不多水平的悲痛,那就是他的人生怎麼他媽的能這麼操蛋。
他當然是要逃跑的,不跑是不可能的。問題是這地方實在是太偏僻了,回去的火車一個星期才有一次,而且售票的地方在鎮子上,現在天色都暗了,他也沒有牛可以騎回去,而且女兒也要吃東西睡覺了,于是他努力壓抑自己的痛苦,跟着主席先回到了他的家裡。
所謂的“管理層”也都在這裡坐着了,那就是主席爺爺的老婆主席奶奶,他的兒子,他的兒媳婦,和他沒出現的孫子。
“加迪爾跑哪裡去啦?”爺爺很有精神地喊道。
家裡人還沒回答他,屋外的一群羊倒是咩咩地叫喚起來,于是一家人都哈哈大笑,隻有傑拉德抱着女兒站在門口,臉上的肌肉都快維持不住了。
“快進來,快坐,你想吃土豆還是面包,喝牛奶還是羊奶?我是隊伍裡醫生,不過隻是兼職幫大家看看。其實我是獸醫,主業還是擠牛奶——你知道,這活可不容易。”兒子很是熱情地招呼傑拉德,絮絮叨叨地拉過他按在爐火邊,兒媳不由分說地抱過他懷裡的女兒。傑拉德的女兒很是可愛地又咯咯咯笑了起來,把自己頭上原本戴得好好的小帽子都拽下來放在手裡甩了——她從沒見過一屋子這麼多人,還都笑哈哈的,所以覺得很好玩。
“哦,這甜心!”一家人都歎息道。
奶奶正在和主席爺爺慢悠悠掰扯呢:“你那好孫子,今天放養放到山溝裡去了……”
“那他就在那邊的小屋裡過一夜,今天又不下雨,怕什麼。”爺爺毫不在意。
傑拉德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度過了自己在這裡的第一個夜晚,他甚至沒搞懂奶奶和兒媳是什麼時候把他的女兒給洗好了塞進他懷裡的(……),就已經洗漱完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闆了。他的身體在疼痛呻|吟,哭訴着旅途的勞累。右腿更是疼得厲害,他人是退役了,足球帶給他的□□痛苦卻将持續下去。
小女兒已經睡着了,兩個肉肉的胳膊伸出來圈住爸爸的脖子,呼呼地噴着熱氣。傑拉德發現了今天唯一一件值得幸福的事情——這房子雖然外面看起來就是普通的鄉下石頭屋,但确實裡面還挺舒服溫暖的,被子也軟和……
睡着的他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一家人在怎麼議論他。
“哎,這小夥子看着哪裡都好,怎麼就被老婆給甩了呢?”
“不會是那裡不行吧?有些男人是生完一個孩子就不行了。不然媽媽也不會不要女兒啊。”
他們認為大概就是這樣了,都啧啧歎息。奶奶充滿感情地說等明年閹小牛的時候,切個牛鞭給他補補。
傑拉德在雞叫和燦爛的陽光中迷茫醒來。他原本想借一頭馬騎到鎮上去,那樣就快多了,可是他根本不會騎馬(……)于是再度在牛身上颠了半天的英格蘭人堅強地來到鎮上,悲慘地被告知這條路線現在直接暫停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瞠目結舌。
“壓根沒人來的意思呗。”兼職賣票的面包店老闆熱心解釋:“實在想走也可以,你坐馬車到xxx市裡,那邊車很多的,三天就有一趟呢。大概也就坐四五天的馬車吧,很快的。”
他好奇地上下打量穿着考究西裝、一頭金發、口音詭異的傑拉德,問道:“你就是農場隊新來的主教練吧?嘿,為了防止你不知道,球場就在這條路走到頭再右轉走到頭。哇,老頭子真能下血本,還弄英格蘭人來當教練……”
下個屁的血本,他就包吃包住不讓我餓死就不錯了。
傑拉德痛苦地回到了農場,而主席已經把球員們都叫來了,他們還穿着勞作的衣服,有個人身上還一股子腥味,大夥全都離他遠遠的。
“被牛尿了又不是我的錯!”這個人委屈地大喊。
傑拉德的頭疼死了。他尴尬極了地頂着握到牛尿的壓力握了握這個球員的手,和大夥都認識了一番——說老實話,他們都灰頭土臉的,而且說話口音特别重,他基本沒記住誰叫誰。隻記住了個子最高的人是隊長。
隊長向他介紹道:“我們的隊伍裡一共有常駐球員7個,流動球員四個,替補兩個。每天下午到晚上下班後訓練。那邊就是我們的訓練場——”
傑拉德随着他的手指定睛一看,看到了一塊和别的草地沒有任何區别的,一塊草地。還有牛羊時不時路過,在上面美滋滋地啃一口。
傑拉德:……
他的包子臉已經皺到了能表達情緒的極點。盡管他不想在這裡幹,但是他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也不好意思吃白飯,而且實在是無法忍受這種離譜的落後足球環境了——他作為新上任的主帥,立刻兩把火燒了起來。1.球員們得換上軟點的鞋子而不是穿着工作的靴子來訓練;2.給訓練場圍個栅欄。
“這就叫專業啊!”主席爺爺帶着大家一起敬佩鼓掌。
傑拉德:……
“為什麼草地上忽然多了一個籬笆呀!我的羊撞到上面去了!”
晚上吃晚飯時,傑拉德被這一聲忽然響起的喊叫給吓得差點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從落地開始,這是他聽過最清脆嬌氣的聲音,來人的身份當然隻有一個——
傑拉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個渾身是土、根本看不清長什麼樣的家夥沖進了屋子裡,宛如一陣旋風刮過,兩隻牧羊犬也出現在門外,對着家裡陌生的傑拉德上下打量着。外面羊群叫喚的聲音遙遠而空曠——說明有大部隊回來了,距離這裡有一段距離。
“什麼羊啊,就你撞到籬笆了吧?叫你天黑了還不回家。”爺爺大笑起來,那個嬌氣的聲音伴随着水聲從廚房後面傳來,模模糊糊地說着抱怨。傑拉德知道這就是主席的孫子加迪爾了。他生怕對方出來後再談起為什麼樹欄杆的尴尬,借口晚上忙着給女兒上課躲進了屋裡,雖然他也就是個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但是比農場學校的老師沒準還好一點(……)
第二天訓練終于開始,傑拉德試圖把一些最基本的無球跑動和帶球技法傳遞給這些人,但是球員們的狀态很是懶散,有好幾個人都在打哈欠。
“我認為我們需要集中注意力。”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在昨天那個馬尿家夥第五次打哈欠時停下示範提醒道。
“哦,對不起,史蒂文。”這裡沒人喊教練先生,都是直接就上名字了。這個矮胖結實的小個子抱怨道:“我今天為了喂雞起得太早了,又幹活了一天,實在是太困了。而且我老婆太猛了,昨晚也沒睡好——”
隊長忍無可忍地搗了他一肘子,生怕任何關于老婆的話題都會刺|激到他們可憐的單身帶娃主帥。而傑拉德也确實羞紅了臉,不是為自己沒老婆,而是為這些人粗魯又坦蕩的态度。他無意批判他的語言,但卻還是控制不住感到害臊——上帝啊,上個星期他還在家裡看《利物浦晚報》,讀那些精緻刻薄的文明字呢!現在他就站在一股子馬糞味道的草原上,聽人掰扯什麼“我老婆昨晚太猛了”……
傑拉德狼狽不堪地放棄了糾正球員态度的想法,繼續自己的教學。然而還沒持續十幾分鐘,新問題又出現了——
一大群羊踏着燦爛的夕陽往這邊跑來,在羊群中有一個人騎在馬上俯身甩着辮子,大地在震動,而傑拉德看着隊伍裡的幾個小年輕像脫缰的野馬一樣忽然就這麼揮舞着他們的手、狂熱地沖過圍欄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
“加迪爾!——加迪爾!——”
傑拉德真是感覺自己已經不能再更吃驚一點了:“這是在幹什麼???”
“哎呦,小年輕嘛,啧啧啧!”
一群人一起猥瑣地笑了起來。傑拉德試圖組織秩序,但一切都亂套了,這些人也跑得到處都是,甩動着自己的帽子向加迪爾大喊。于是少東家騎着馬趕着羊群趕來,騰起馬匹越過圍欄,把湧動的羊群都留在了外面。他宛如天神下凡一般精準地在傑拉德前面的那塊地勒住了馬利索翻身下來,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
“哈,所以就是你讓圍籬笆的?你就是那個——什麼主教練是吧?”
加迪爾還好奇地揪了揪傑拉德的衣服袖子——上面帶着藍寶石袖口。他倒不是沒見過西服,但是他沒見過在幹活時還穿西服的傻子。
傑拉德卻一時間沒回上話,他有點失語,不是因為加迪爾有點沒禮貌的行為,而是因為他,他……
他實在是太漂亮了。
加迪爾穿着一套淺灰色鑲白邊的棉麻衣,上衣很利落地紮在褲子裡,褲腿又很利落地塞在小馬靴裡。衣服顯然是量身做的,所以就格外顯出他漂亮的身體線條,又細又緊的腰身和筆直筆直的長腿。高挑又輕盈,像個漂亮的小鹿似的。因為昨晚才大清洗了一遍的緣故,他的金發蓬松着,很随意地别在耳朵後面,一路迎風跑過來的臉簡直在發光,眼睛比頭頂的天空還純徹明亮。
要不是他明顯是個男孩子,傑拉德一定會以為他是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美貌少女。
“你是啞巴嗎?”加迪爾又納悶地戳了戳傑拉德。聲音就是昨晚他聽到的那個聲音,脆生生的,天然像是在撒嬌似的。
“嘿嘿,就連英格蘭人看我們加迪爾也要看呆了。”
大夥終于有機會嘲笑一下一直看起來很人上人的傑拉德,心情都很不錯。而傑拉德漲紅了臉不知道該怎麼和加迪爾打招呼,他下意識地擡手去摘頭頂的帽子,然後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沒戴帽子;他又試圖伸手去和加迪爾握手,但是一開始卻下意識伸了慣用手左手,于是又慌不擇路地收回來換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