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旎後來被侍人送上出宮的馬車,指尖還是冰涼的。
這一場變故,始料未及。但是想到那雙盯着她炙熱的眸子和他冰冷的語氣,蘇旎便有些喘不上氣,腦子就很容易一團漿糊。車簾垂落時,恍惚間仍覺背後有雙眼睛盯着,灼得人脊背發燙。
周府給她辟了間僻靜的廂房。黃梵辦事利落,褥子床單都是新置辦的,案頭還放了幾本醫書。侍女定時送來膳食,連熏香都換成安神的柏子。可夜裡躺下,帳頂的流蘇在黑暗中輕晃,她總忍不住想起白日裡的那雙眸子和冰火交融的那個吻,仿佛下一刻,就會有沉緩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翻來覆去的,最終還是起了身。
披星挂月的時候,周穆才從宮中返回。官靴匆匆踏過石階,帶起點滴泥水,衣擺浸透春雨的潮氣。
剛進書房,黃梵便來報今日府中各項,再者商隊剛返京,事情林林總總,需要打點的地方不少。
周穆邊聽邊就着丫鬟松煙的手換了常服,她将周穆的長發從衣領裡輕輕撥了出來,垂散在肩頭,見他松快了些,才安靜退了出去。不消一會兒,又端來小廚房溫了兩個時辰的飯。周穆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空腹了大半日,便從善如流坐下吃上一口熱乎的。
飯畢,淨手時,聽到外間來傳蘇旎在書房外等候,銅盆裡的水紋一顫。他擡眼與黃梵交換了個眼色,二人一時沉默,他便擺了擺手,黃梵會意,看了一眼松煙,退了出去。
松煙與竹露不同,留在周穆身邊長侍左右多年。對他的一言一行,乃至情緒波動都極其熟悉。她擡眼看了看他筆挺的輪廓和緊抿的薄唇,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夜裡他急不可耐的喘息和滾燙的釋放,他舞文弄墨的手兇狠地在她腰上掐出了紅印。
她心裡蓦然漏掉了節拍,手上端着裝滿碗筷的托盤緊了緊,垂首福了個身,安靜退了出去。
轉出書房,便在廊下見到了蘇旎。她在隴西見過她,彼時蘇旎還是個女扮男裝的江湖大夫,她卻一眼看出了那身粗布衣衫下的精緻女兒身。文采斐然的探花郎,又怎會不知?自那時起,她便對她留了心。
此時春夜露重,那人隻披件半舊的杏色褙子,發間連支銀簪都沒有。可站在燈下,偏有種讓人挪不開眼的清透。
“大人請您進去。”松煙瘦削清麗的臉龐帶上了些許笑意,指甲卻安靜地掐進掌心。
蘇旎便也對她回以一笑,點了點頭。
松煙端着托盤,盯着她進了書房的背影,有些出了神。須臾,才轉身順着回廊,将托盤送去了小廚房。
“欸,這姑娘是個什麼來頭?”廚娘張嬸兒接過松煙的托盤,好奇地打聽道,“怎麼聽說,今天還來了人請她進宮去了?”
張嬸兒也是府中待了半輩子的人了,别的事兒都十分的謹慎,隻這大人的婚事卻很是着緊。黃梵管事兒這許多年,待府中下人當然不算苛刻,可也是嚴謹得很,府中事務簡單,人也消停。若是換了夫人,啧,那就不好說會是個什麼風向。
夫人若是個京中貴女,她張嬸兒的工作可能都保不住了。若是個小門小戶的,她還能安生好多年,安然到老就可。
獨獨這個新入府的姑娘,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既不像貴女也不像小門小戶的出身。像個混江湖的,泰然大方;又一身文氣,像是個滿腹經論的。哪家姑娘這樣的?沒見過,真是沒見過。
“不知道。”
松煙漠然的吐出三個字,清冷的眸子瞥了張嬸兒一眼。張嬸兒一愣,會過意來,嘴裡仍然忍不住嘟囔,“這府裡啊,要是進了夫人才好。大人如今什麼人?早晚也是要開枝散葉的,哪兒能就咱們幾個人,後院中怎麼地也得有些人氣才般配。”
這話說得就是給她聽的,松煙知道,開口卻是冷意:“少在背後編排主子,别以為黃管家不知道的,沒有不透風的牆。”過了一會兒,又悠悠道:“大人心志高遠,來路已是坎坷,如今他歡喜了,我們自然沒有不開心的。”
張嬸兒看了她一眼,手上洗着碗沒停,點點頭道:“還是你聰慧,做人是應該本分得好。竹露如今嫁了人,因着她談過幾回生意,夫君就老帶着她天南海北的跑。大了肚子也要跑,她不願。”歎了口氣,撇下了嘴,慨歎:“聽說是挨了幾頓好打,孩子如今月份大了,要生了,屋裡也隻她一個人忙裡忙外。”
松煙聽了沒作聲,幫她把碗都擦幹,收入櫃中放好。
“天下有幾個男人能像咱們大人一般溫良的?安分守己總歸是有好處的。”
張嬸兒還在絮叨,薄薄的嘴唇上有些褶皺,在飽滿的臉頰上一開一合。松煙卻聽不到了,腦中隻想着那兩個字“溫良”。溫良的人會把竹露嫁給貪得無厭的販貨郎嗎,會偶爾在夜裡掐着她的腰兇狠地撞她,桃花眼中卻寒冰滿溢幾乎将她沒頂嗎?
她知道他心中定是有某種隐秘從未宣之于口,直到她看到了自家大人看蘇旎的眼神。他眼中清朗,仿佛這一路行來就是天之驕子一般。隻要蘇旎與他視線對上,他眼中便有了星光璀璨。
她便對那個“隐秘”約莫有了答案。隻是她也知道,大人想要的東西,從來不容易。可并不妨礙他步步為營,直到達到目的。
蘇旎……她唇邊咂摸着這個名字,嗤……
……
書房窗外,一輪月亮正爬上書房翹角,将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窗紙上,一個坐着,一個站着,中間隔着一張案幾的距離。
“周大人,今……”燈火映着蘇旎低垂的側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弧淺影。她滿肚子的話,有些不知從何說起,隻是她也相信今日這事出突然,必然也在周穆的意料之外。
忽來一陣夜風将窗外燈籠吹得搖晃,周穆眼底映得如流星閃耀,他瞧着她展顔一笑,将話打斷,“蘇大夫若是想開醫堂,朱雀大街東頭倒是有間敞亮的鋪面。”
這句話像根針,直直紮進蘇旎心口最深處。開醫館自然是想的,可京城的醫館……她垂下眼,不需要人來人往,不需要名利雙收,就是給街坊鄰居看個診什麼的,糊口都行。說她胸無大志也罷,說她躺平擺爛也行,她隻是覺得在京城待着會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