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屏息垂首,陽光透過朱漆雕花檻窗,在他面容上投下細碎的光影。那雙平日犀利的眼睛此刻掩在睫羽之下,教人看不清情緒。
“回禀陛下,此女自稱幼時得遇一避世遊醫……”
他徐徐道來,言語間将蘇旎的背景說得滴水不漏。唯獨略過她在西北與靖遠王那些糾葛,仿佛隻是不知。說到最後,“此番有緣得見,她又落腳于微臣府中”,他喉結微動,“微臣确有意于她。”
“哦?”魏銘眉峰一挑。
周穆其人朝中上下早已是風雲人物,以寒門出身立足于堂上,背後腥風血雨未為人知。
可是皇帝卻知道,此人城府頗深。在隴西時,與魏烜合作将隴西郡各大家族肅清,此人功不可沒。他又帶着考量的心思,将他推于風口浪尖之上,接任了隴西郡守之位,隻待看他到底如何能把持住自己一手掀翻的棋盤。
此人并非池中物,不僅會掀翻攪局,還能翻手為雲。隴西郡内在他治下,竟然出奇的團結一緻,昔年幾大家族沆瀣一氣,在朝堂上亦是一股極強的力量,他多年來早已快按捺不住,想以鐵腕血洗了。卻被此人一舉肅清,他惜才,才擢升了給事中。
可是讓朝中上下津津樂道的不是他文采斐然,又官運亨通,而是他于微時,傳家中長輩本為他早定了婚事,親家在上京之中也是書香門第,雖是白身,卻是清白人家。隻因那家人一時糊塗,又他多年遠駐西北,少有回京的日子,便暗地裡将原定親的二姑娘擅自許了人。
說來仿佛是世事難料,可皇帝心知,這必定是他早有退意,隻是以退為進的技倆罷了。
如此城府之人,竟會為個醫女動了凡心?
玉蟠螭燈上突然爆出個火星,驚醒了這一室詭谲的靜默。
“朕記得……”魏銘嘴角噙着意味深長的笑,“愛卿原與京中一姓範的白身人家是有婚約的?”
周穆背脊一僵,竟是不知皇帝連此節也知之甚詳。面色卻不改,恭謹垂首。他玉質蘭芝,氣度卓然,再怎麼恭謹亦不顯卑微。怪隻怪範家押錯了寶,将範二小姐許了太仆令下屬的未央廄令,專司皇家車馬的。
他攏在袖中的手攥緊又松開,唇角彎出一絲弧度:“勞陛下記挂,是臣...福薄。”
“福薄?”魏銘忽然擊掌大笑,“朕看是桃花将至!”
他起身繞過龍案,玄色袍角掃過周穆跟前,“既然愛卿有意,不如讓這女神醫入宮一趟?太後近日...”
話音未落,忽聽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侍人慌張入内,對陳公公附耳低語幾句。陳公公尚未來得及開口,魏銘一身内力精絕,早聽到了,神色驟變,方才的和煦瞬間凍結成冰。
“傳太醫!擺駕昭陽殿!”
魏銘行至殿門,忽地腳下一頓,回首時,那雙沉如寒潭的眼掃過周穆低伏的身影,刀鋒般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壓在他脊背上:“宣那醫女觐見!”
周穆垂首應是,眉間卻隐隐蹙起,寬袖下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收緊。
昭陽殿内璃龍香爐吐着安神香,穆皇後正親手為靖遠王更換額上帕子。魏烜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如絲,連唇色都褪盡血色,竟比今晨上朝時憔悴不少。
魏銘踏入殿内時,太醫院衆人早已跪伏于地,見他進來更是屏息凝神,連衣袍摩擦的簌簌聲都似被生生掐斷。
“怎麼回事?”
太醫院首傅正德帶着十餘位太醫跪在屏風外側,個個神情緊張,額頭冒汗。
“不是說已經好了嗎?怎會突然如此?”
傅太醫低伏着禀報:“陛下,殿下傷勢反複,需……”
魏銘視線掃過榻上那張蒼白的臉,心頭猛地一沉,傅正德的聲音絮絮叨叨的,繞在他耳邊卻一個字也沒進去。
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先帝有子一十二人,隻有五弟是與他同一個母親的兄弟。
别的兄友弟恭,他從未真的相信過,隻有五弟,自幼與他一起長大。他虛長了五歲,便從來自诩長兄如父,哄騙着五弟唯他馬首是瞻。五弟幼時便是個情緒穩定,善良堅毅的性子,大了之後更是如此,從未因他城府頗深,疑心甚重而生過嫌隙。
有些時候,甚至會他挖的坑,他亦能不動聲色地幫他收網,從不評判。這是作為兄弟的默契,不論對錯,都是彼此的後盾。
他始終記得自己登基後的那一場禍亂宮闱的内亂。皇七弟率領執金吾和北軍将未央宮圍了,打着“恢複正統”的旗号謀反,污蔑他篡改先帝遺旨才得以登基。是五弟帶着一部分虎贲軍從内防守,護他左右。未央宮宮門被鎖,衛尉統領帶着大軍在外圍始終入不得宮。
直至五弟将他擋在龍椅前,被皇七弟一劍戳穿心脈。同一時刻,衛尉統領帥大軍砸開了宮門,反撲逆賊的呐喊響徹内外。
可是剿滅叛亂的喜悅他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五弟溫熱的鮮血浸透了他的龍袍。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将血流盡了,保全了他。
而今,躺在這裡的是他唯一的兒子,臉色這般蒼白模樣。他心中蓦地一陣慌亂,更甚過見到自己兒子受傷不起。
穆皇後輕觸丈夫緊繃的手臂:“陛下,傅太醫說那箭傷兇險,有些反複也是難免。”她聲音溫婉燙貼,卻壓不住皇帝周身翻湧的戾氣。
“廢物!”漆木案幾被一掌拍裂,發出的巨大聲響,駭得殿中一應人等大氣也不敢出。魏銘心中的絞痛此刻盡數化作雷霆震怒:“靖遠王若有不測,這殿中上下人等皆去給他陪葬!”
天子之怒非同小可,滿殿宮人瞬間伏地如秋收的稻浪,連穆皇後鳳钗垂珠都簌簌顫抖。
自新朝鼎革以來,撥亂反正,肅清朝野,舉國上下皆以勤儉穩定為要。宮人們甚至都已經不太記得前朝動蕩時,幾乎日日都出人命的宮闱是何種情形了。
如今這位一動怒,那蟄伏的恐懼如潮水般湧動彌漫,昭陽殿凍如寒冬三九。
魏銘聲音低沉,但字字如鐵。穆皇後不動聲色地輕輕捏住他的袖角,柔聲道:“陛下,那女醫……或可一試。”
靜默半晌,皇帝緩緩合眼,複又睜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