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聞言,竟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垂下頭,眼角的褶子更深了些,點點頭,“誰說不是呢,蘇大夫放心,老朽定然安排妥當。”
蘇旎不再追問,随他下了樓。用過早飯,她随同商隊上了渡船。
春日的暖陽貼着溫暖的河水,形成了一層飄渺的薄霧,每一次推漿,船頭都好似撞碎了浪花,緩緩地撕開了水面的薄紗,晨光便随着濺起的波光點上了船舷,又一點一點漫上了船身。
日頭漸高,河對岸一排一排簇新的楊柳點綴,随風輕舞。楊柳之後是些獨棟的小院,青灰牆面或者白牆灰瓦,與西北的屋舍不同,晨霧朦胧之中很是清雅别緻。
不到兩個時辰,眼前的景色逐漸開闊。柳樹後的房屋越來越多,越來越高大,成群成簇。獨棟小院被幾層高的城樓取代,飛檐上的懸鈴随風叮咚作響,清脆悅耳。
船夫看着河對岸,放開嗓門兒唱了一首船調,嗓音洪亮高亢,即使蘇旎聽不太懂他的曲中意也忍不住被這氛圍感染,合着他的曲子,打了拍子。
遠處深埋在霧霭中的高聳宮阙,隻能在陽光下得見頂上的琉璃瓦,如同珠光寶玉一般。随着船隻的靠近,那遠處的宮阙便如巨大的陰影一般,越來越高,讓人望之生畏,再也難觀其全貌。
船還未靠岸,蘇旎便被碼頭上的喧嚣吸引。即便隴西最繁華的商市也無法與此相比。碼頭上的腳夫們成群結隊搬運貨物;街邊菜農挑着擔子吆喝叫賣。獨輪車支在官道旁,車上摞着的陶罐還沾着未幹的蓼藍染料,鄰攤的粟米笸籮也擺得滿滿當當。街角的老妪席地而坐,面前的氈毯上擺着大小不一的青銅甑,裡頭或許裝着蜂蜜亦或是酒。
除了街邊的小販,離碼頭最近的還有幾處敞亮奢華的鋪子,其中有賣錦布的,一匹匹彩錦,整齊的碼放着,一眼看去如流霞彩光。亦有成衣鋪子,珠寶玉器,鋪面精緻,竟是她從未見過的堂皇。
蘇旎跟着黃梵離船上了岸,很快又被護送進了一輛高篷馬車。馬蹄踏在青石闆上嘚嘚聲十分清脆,與她過去聽過鐵蹄砸在土地上的聲音截然不同,竟是讓她着迷地聽了許久。
她撩起車簾,目光被街景吸引,看不夠這跨越千年的繁華景象,如夢似幻。馬車經過城東的太學,裡頭傳來朗朗讀書聲。高樓上戴着進賢冠的學子三五成群,談笑風生。隔街的這頭是一家頗為繁華的酒肆,其間琴瑟聲不絕,亦傳來驚堂說書聲,偶爾驚起樹上的喜鵲,撲棱起來掠過這街頭一角。
越往城中,道路越寬敞。那幢高聳入雲端的巍峨宮牆就在了眼前,宮牆外的金甲侍衛在聽到晌午鐘鳴時,正整齊換崗。
還沒看夠那令人卻步的宮牆,蘇旎的視線便随着馬車轉了彎,很快轉進了一條幽靜的街巷。
這條街巷與之前所見都不同,兩旁盡是高門大院,門楣牌匾高懸。石闆路面一塵不染,街巷中也無商販出入。蘇旎正好奇地撩着車簾向外張望,恰好與街邊一位梳雙鬟的少女四目相對。少女懷中抱着一個小包裹,輕巧地跳過一處水窪。繡履尖的一顆明珠映着水窪的波光,将幾縷耀眼的光芒濺入蘇旎眼中。
馬車緩緩停下,“周府,”蘇旎輕聲念出門楣上的題字。
這棟宅子相比她之前看到的高門大院比起來甚至可以說得上逼仄,隻是那門楣上的題字,筆力蒼勁,筆鋒暗藏,能得見題字人的心性,非同尋常。
馬車徑直停在正門前,既未繞行後門,也未走角門。黃梵親自來接她下了馬車,随行人中隻有翟四和他一路帶着的四名侍衛亦随侍在馬車邊。
“商隊怎麼……?”蘇旎有些疑惑,她一路被上京城的街景看花了眼,竟是沒曾注意商隊竟然沒有跟來。
“商隊人多口雜,暫且安置在城外了。”
黃梵微微欠身引路,邊走邊說道:“這上京城中到底不比在别處,寸土寸金的地方,便是不慎摔一跤也能砸着個不得了的皇親國戚。”
蘇旎跟着跨入門檻,回頭看了看,門口将她護送到周府的翟四等人竟牽着馬就走了,并未跟随入府。
二人進了一間客堂,其間擺設極為周正清雅。雕花窗下還擺着一張素色琴案,側面一張花鳥屏風半掩,東面牆上挂的正是前朝大師的一副親筆“素錦圖”,即使蘇旎并不認識那作畫之人亦是忍不住暗贊了一句。這客堂倒是也符合周穆的氣質,不由得讓她想起第一次見周穆時的小院,也是被打理得幹淨清幽,還有那院中的一樹桃花……襯得人如瑤林瓊樹。
“撲哧!”一聲嬌笑從屏風後傳了出來。
引着路的黃梵和蘇旎皆是腳下一頓,擡頭看來。
一道窈窕的身影從屏風後款款而出,鵝黃的裙擺,緊束的米色腰際,廣袖飄飄,雲鬓上斜插了一支金步搖。一張鵝蛋臉上有着粉嫩的肌膚,杏眼微彎,以半袖掩了唇正忍不住輕笑出聲。
“範三小姐。”黃梵含笑作揖,又向蘇旎介紹道:“這位是範郎中府上的三小姐,範瑤。”
範瑤微微颔首,杏目不動聲色地将蘇旎打量一番,“這位是……”
“這位是蘇大夫,從隴西來。”黃梵垂首介紹道。
範瑤聽了這句“從隴西來”,面上的笑容稍斂,轉而對黃梵道:“黃管家久不歸家,這一回來倒是嫌棄上這京中的權貴了?”又掩唇輕笑,“到底是不如在外走動的自在。”
黃梵一笑,“老朽隻是個幹活的粗人,叫範三小姐見笑了。”
蘇旎隻是打量着二人不綿不軟的機關,并不說話。她原本也是打算親自謝過周穆,稍作休整,就去遊曆天下。也許遊曆天下有些誇張了,隻是剛才見到上京的盛景,與隴西的風貌截然不同,忽然讓她意識到自己來這裡才如此短暫的時間,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
既然已經獲得了重來一次的機會,何必要自困于這方寸之地,白白浪費了大好的時光?她定是要去這天下走走看看的,再找一個安逸的地方定居,開個小醫堂,行醫濟世。光是想到此樁就忍不住開心,人也積極樂觀了不少。
至于這位範三小姐為何會以待嫁身出現在周府,又有什麼樣的糾葛,她并不關心。就像黃先生所言,這偌大的上京,随便摔一跤都能撞上個不得了的人物,哪輪得到她這個無名小卒置喙。
黃梵之前介紹過,這處宅子是周穆匆忙到京上任之後置辦的,又因為調令緊急,他也非是個高調的人,是以宅子隻選了個三進的小院。
上京城四通八達,達官顯貴,貴族名門雲集,城内因官設裡,不同官員都有不同的居住之所。昭明台街上住的大多以太學祭酒,文史官員為主,風格大多素雅,但也不乏有人是世襲得來的官職,若是隻觀其表,就覺得是兩袖清風的文官,可能會謬之千裡。
範瑤自然是深谙其中的道理的。她見這位“蘇大夫”容貌十分出衆,又是黃梵親自領進周府,便知此人定非尋常醫侍。此時本來女醫就很少見,上京之中的女醫通常是看後宅之中的諸位夫人小姐,若是那些個師出名門的,早有太醫院的調令,入宮專去給公主娘娘們看病了。
可是……這女醫卻是出入未婚郎官府中,她忍不住再次打量了蘇旎,見她儀态端方,又翩翩風度不似女嬌娥,倒是比之上京的貴女更有氣度。一雙顧盼的眸子中竟是尋不着絲毫谄媚造作,渾然不似隴西那窮鄉僻壤之處出身的女子。
她忍不住雙眉微蹙,心中生出些難得的危機感。
“明臣哥哥尚未歸家,他時常被陛下留下議事,一聊就沒個準點兒。黃管家一路長途跋涉自是辛苦,下去歇息吧,這裡我來就好。”她笑着朝黃梵點了點頭,自顧在主位上坐了下來,“來人,看茶。不知這位蘇姐姐來周府可是有何事?”她笑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