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旎有些疑惑地望向周穆那雙帶笑的桃花眼,屋内靜谧無聲,竟隐約生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暧昧。
她轉了轉眸子,扯出一抹笑意,“周大人不随陳公公一起回嗎?”
“嗯,要回的,明早需進宮複命。”他垂下眼,語氣便淡了下來。
二人一時無言。
蘇旎心中微跳,隐隐有了些猜測,卻又不好明言,隻微蹙起眉。
周穆徐徐起身,“回是要回的,如此我便先行一步,明日一早,你們即可乘船渡河。”二人相對而立,周穆身形高挑修長,略顯瘦削;蘇旎則窈窕婀娜,垂首柔頸,牆上投下的影子宛若一對璧人。
“你無需顧慮太多,我已任職給事中,禦賜殿上行走,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皆可放心大膽的做。”
周穆聲音低沉溫和,微微震動蘇旎的耳膜。二人站的如此近,似在與她耳語一般。
蘇旎腦中警鈴大作,猛地擡頭,正對上他那雙灼灼的桃花眼。她仿佛被燙到一般,迅速後退兩步,再次垂首行禮,“此次一路來上京,一是為這一路感恩周大人的照拂;二是為承蒙周大人賞識,擡舉了縣衙主簿一職,隻是可恨蘇旎才疏學淺,辦事不利,未能如期完成周大人囑托,實在慚愧。”
她頓了頓,微微呼出一口氣,仍不敢擡頭,“蘇旎身無長物,隻會行醫治病。上京并非我心之所向,我隻願遊走四方,尋一處安身立命之地,是以……”
話未說完,周穆已打斷道:“既然尚未找到安身立命之處,便先在上京城住下吧。蘇大夫醫術精湛,在我心中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既如此,便心無旁骛做自己想做的,其他事順其自然便好。”
這句話不可不謂是打動了蘇旎的,她心中是震撼的。若是放在現代,這一句話說得算是不輕不重,不痛不癢。可是這是一個階級,男女,錢權分化極其劇烈的時代,一個寒門出身的書生,憑借一己之力能身居朝堂,參與朝政,殿上行走,此人何止能以“不簡單”來形容?
能從這樣的人口中聽到“心無旁骛”,“做自己想做的”,“順其自然”,是多麼可貴,又……是多麼違和。
蘇旎仍舊不敢擡頭,“多謝周大人體恤,蘇旎記下了。夜已深沉,蘇旎恭送周大人。”
周穆看着她垂着頭,始終未能得見她擡起那一雙琉璃眸子,屋中陷入靜谥,他沉默幾許才轉身離開了。
阖上房門後,蘇旎便吹滅了方桌上的那盞豆燈,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她安靜地坐在桌前,聽到驿站外傳來幾人低沉的對話聲,随後響起一陣漸行漸遠,疾馳而去的馬蹄聲。
不知怎的,伴随着周穆的離去,她想起了那場深夜裡的刺殺,自己在埵城當學徒的日子,又莫名牽涉進的鹽鐵案。想起了戴着魔鬼面具的七王,還有那連屍首都未能還鄉的刺史李承澤。她又想到自幼便淪為頭牌、卻擅于易容的玉卿,以及草原上一夜之間變天的兵變。
這些雖與她無直接幹系,卻都發生在她眼前。如今的她,也早已不是那個耿直如白紙的蘇旎了。
周穆其人絕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的簡單,即便不去懷疑他的目的,如今的她也對他信任有限。一個政治路徑如此曲折的人,心中必有強大執念,又怎會甘心對人對事“順其自然”?
他任縣令時,她任了他的主簿;他派了她随商隊遠行,辨認鹽鐵案的幕後推手;到現在,她離上京城僅一步之遙,哪一步是真的順其自然走到今日的。
蘇旎沉默地轉動手中的白玉茶杯,杯子在桌上咕噜噜轉了幾圈後緩緩停下。任何違背邏輯的事,背後必有原因。
她輕輕一歎,如今既已身處此地,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慶幸自己從未卷入錢财或權貴的紛争,頂多隻是這盤大棋中的一顆小棋,仍有抽身自保的機會。
總會有的,她這麼想着。
清晨,金色的晨光帶着春日的溫柔逐個吻上了枝頭上啾啾叫得熱鬧的喜鵲。驿站也逐漸熱鬧起來,馬蹄聲、人聲、竈房鍋碗碰撞聲交織成一曲質樸的人間煙火,喚醒了尚在沉睡的客人。
那一幫吓人的鐵甲侍衛一夜之間從驿站消失,連日來大家夥兒繃緊的神經在此一刻終于放松。客人們紛紛從緊閉的房門探出頭來,見着這煙火氣便接連出了房門,叫掌櫃的張羅熱乎乎的早飯,口中還忍不住感慨這再如何權貴至極也耐不過眼前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飯來得踏實。
蘇旎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空氣中帶着南方特有的濕潤還有隐約飄來的一絲甜香,大約是驿站做的玉米羹,定是香甜可口。在她看來,這一碗玉米羹遠比金銀富貴更滋養人。
但凡能夠将這一日三餐折騰得清楚明白了,就算富貴不及,日子總是不會過得太差。這似乎是一條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無論貧富貴賤,男女老幼。想到這裡,那一雙清淺的紅唇終于彎出了些微弧度,她心中更加笃定,就算隻有自己,也能在這裡活得很好。
“笃笃”,門上傳來沉穩有節奏的敲門聲。
正在出神的蘇旎微微一頓,心知定是黃梵來請她下樓了。商隊被耽擱了這許久,周穆還特地親自請了人來“解圍”,他們定是會着急渡河的。
“請進。”
黃梵推開門,擡頭一看,見蘇旎背對着他,正望着窗外枝頭上歡叫的鳥兒出神。他放低了聲音問道:“蘇大夫可需要我着人來幫忙收拾行囊?”
“竹露……也是周大人的人嗎?”蘇旎突然問道。
黃梵一怔,随即笑道,“正是。隻是這丫頭大了,心思便多了起來。往後蘇大夫不必擔心,不會再見着她了。”
蘇旎轉過身來,一雙貓一樣的眼睛在黃梵臉上轉了一圈,見他笑得和氣,倒是聽不出來個所以然。
“為何見不着了?她不是跟着商隊走南闖北的大丫環嗎?”她心中有個隐隐的猜測,便想從黃梵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來,可是興許還是她年歲尚淺,就算是囫囵活了兩世,仍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妥。
“丫頭大了,按照府裡的規矩也是到了年紀該許人了。”
黃梵看見桌上的包裹早已收拾妥當,便上前背在了自己身上,“老朽雖奉命在外奔走,可是府裡的大小事也是要管的。如今周大人在上京,孤身一人,府裡事情也不多。等回頭啊,成親有了夫人,老朽自然就不必樣樣操心咯!”
他說完,便開了門笑着請蘇旎下樓。
這番話看似閑話家常,可是蘇旎卻心知竹露定然是犯了事,引了忌諱。不然早不許人,晚不許人,商隊還沒回府,她就給安排出去了,如此着急定然也不會是她本人的意願吧。
說到底竹露也不是她的責任,隻是同為女子,她卻忍不住總心有戚戚。便道:“竹露這麼些年跟着您,輔佐您和周大人,一個女孩子不怕吃苦的走南闖北,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希望您能費心替她謀個好去處……”
話說得一半,但是該點的也都點了,多了也不合适再說,畢竟她隻是個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