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義的臉色愈發陰沉,聲音低沉如冰:“若是救不回他,你和你腹中的孩子都得為他陪葬。”他眸中的陰翳如實質般壓來。
蘇旎全仗着面巾覆面,被他氣得忍不住擡眼,這與那幾日滞留在疫病村中,可信賴的安義全然不同,她忍不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是,軍爺!”
接着便賭氣似地端起參湯一口含住,衆目睽睽之下,俯身便吻住魏烜的雙唇,以齒叩開他的牙關,将參湯盡數渡入他口中。
房中接連響起抽氣的驚訝聲,蘇旎卻穩如泰山。須臾之後,她才擡起眼皮,帶了一絲狡黠地端了碗,作出遞給安義的樣子,揚了揚眉:“要麼還是你來?”
安義沉默地看着她,并未接話。蘇旎見他不語,才低頭接着喂。這次不知怎地,魏烜竟好似知道是誰在喂一般,一口接一口,喝得很是爽快,那碗參湯很快便見了底。
血終于止住了,蘇旎重新為魏烜包紮傷口,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渾身冷汗,雙腿發軟,腰背酸痛。她強撐着身子,朝安義微微一福,聲音低壓低:“軍爺若無其他吩咐,小女先告退了。”
安義盯着她,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去吧。”
門外,翟四和黃梵早已靜候多時。幾人一言不發地回到蘇旎房中,掌了燈,各自坐下。燭火微弱,在房中搖曳出細長的影子,映照出幾人各異的神色。
黃梵率先打破沉默,語氣溫和:“辛苦蘇姑娘了。”
蘇旎搖了搖頭,聲音中帶着疲憊:“不妨事,救死扶傷本就是我的職責。”
翟四卻眉頭緊鎖,壓低聲音問道:“蘇姑娘還要在此滞留嗎?若是不願,我天明之前便可送你入上京城内。周大人已得知我們在此休整,早已為姑娘安排好了落腳之處。”
蘇旎微微一愣。她從未向翟四或黃梵提及自己是否需要躲避,或是躲避何人。然而,從二人神色間隐隐透露出的了然,她便知他們早已猜到了幾分,隻是默契地不曾點破。
一時間,她心中百感交集。這一切,難道也是周穆的安排?她忽然對自己貿然來到上京的決定生出一絲悔意。
可事到如今,她已是避無可避。唯一能做的,便是盡量不牽連無辜之人。
黃梵看出她眉宇間的掙紮,輕笑一聲,溫聲寬慰:“蘇姑娘心懷大義,無需在細枝末節上糾結。我們這些人已見慣風浪,姑娘不必擔心會牽累我們。無論你如何抉擇,我們都會幫人幫到底,這也是周大人的意思。”
蘇旎微微颔首,語氣堅定:“待他的傷勢穩定,我們再作打算也不遲。此時若是貿然離開,反倒引人懷疑,恐怕會連累你們,甚至是周大人。再者……無論如何,我理應親自向周大人緻謝。”
幾人說完話,便各自離去。蘇旎終于松了一口氣,倒頭就睡着了。
已經兩日了。這兩日,翟四每到清晨便從窗外躍入房中,隻為防備安義突然拍門,甚至破門而入。若是被安義發現翟四并未與她同住,或是她的僞裝來不及穿戴整齊,恐怕很難自圓其說。
她閉了閉眼,暗自歎了口氣,将最後一根銀針收入針包。剛戴好面巾,門外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翟四迅速開門,安義掃了他一眼,随即對蘇旎道:“又起高熱了。”
這話雖沒頭沒尾,但蘇旎猜到一定是魏烜的傷口感染了。如此重的箭傷,即便避開了心脈,依舊傷及髒腑,加上缺乏有效的抗生素,感染幾乎無可避免。最近的藥房在上京城内,手邊僅有常見的金瘡藥,想要控制感染,隻能是盡人事,聽天命。
她微微點頭,徑直走向魏烜的房間。
今日,天氣總算放晴。春汛水量不大,再過兩日,他們一行人便可順利渡河進入上京。到那時,眼前的焦灼局面便能迎刃而解。
蘇旎取出銀針,再次消毒,娴熟地刺入穴位,幫助魏烜排毒,防止感染加重。她不斷以涼帕擦拭他的額頭和身體,以物理降溫的法子緩解高熱。
作為大夫她很清楚,若自己真的是個身懷六甲的孕婦,這樣細緻地照顧傷重的人身子根本吃不消。好在在這裡的皆是年輕侍衛,都未曾成家,對這些了解的不多,自然也不會對她的身體狀況起疑。
日暮十分,天色漸漸昏暗,這兩日因着天晴起的都是東北風,入夜後寒意更甚。上房中燈火通明,偶聞寒風呼嘯而過,房中的燭火便陡然搖曳,映照出一片陰影,讓人對這黑沉沉的夜幕生出幾分不安。
蘇旎将帕子放回冷水盆中,輕輕揉了揉酸痛的腰,才在榻邊的矮凳上坐下。若非她“身懷六甲”又衣不解帶地照顧魏烜,以她的身份,本沒有資格在他榻前落座。
房中一片寂靜,甚至連魏烜粗重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然而蘇旎知道,以魏烜的武功和内力,他從不曾有過如此沉重的呼吸聲,即便是在深眠時。
她盯着桌上的燭火失了神,腦中紛亂,盡是那人往日身姿——動如蛟龍,矯健如虎,舉手投足間皆是英氣勃發。
可如今,他卻無覺無識地躺在這裡。
她不由又想起那個草原上身姿扭曲的少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麼,竟讓他險些害死了魏烜?她救下的少年,卻未曾想到會釀成今日的惡果。若她當時沒有多管閑事,或許一切都會截然不同,魏烜也不會受如此重的傷。
燭火猛地噼啪作響,打破了房中的沉寂。驿站外由遠及近地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寂靜的夜仿佛被一塊巨石擊破,激起層層漣漪。
蘇旎收起思緒,不安地起身,雙眼盯着緊閉的房門。很快,驿站樓梯上便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身後榻上的魏烜突然睜開眼,蒙着血翳的眸子準确鎖住她的方向。
“掌燈......”
蘇旎聞言一驚,身子陡然僵住。她一步一步挪向方桌,将那盞驿站的油燈舉得高高的。她不敢轉身,腦中一片混亂,額角因緊張沁出細密的汗珠。
魏烜扶住榻邊的手青筋暴起,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敞開的胸口是她今日剛換上的紗布,此刻因他的劇烈動作,竟開始滲出血點。那點點紅斑如同雪地中怒放的紅梅,在潔白的紗布上無聲地蔓延開來。
“哐當——”門被人從外猛地推開。
蘇旎掌着燈,面巾下的臉色早已蒼白如紙。她木然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十幾人蜂擁而入。
為首幾人身着廣袖錦袍,頭戴官帽,衆星拱月般簇擁着一個玄色暗紋長袍的男人。那男人初看慈眉善目,細瞧卻讓人生出幾分異樣的感覺。蘇旎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那雙細長的眼睛中,時不時閃過一抹寒光。他的皮膚白皙光滑,沒有一絲皺紋,像是被精心養護過。
他徑直走向蘇旎,步履間竟帶起一陣風旋。蘇旎背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還未等她反應過來,翟四便如鬼魅般躍入房中,将她輕輕一拉,護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