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夢溪園,安信跟随在蘇禮身側,始終保持着兩步的距離。這樣的随行着實讓她有些不自在,不過很快她便不去想這茬了。
到了玉卿的暖閣時,安信依然守在門前,等她出來。她一人進去,見玉卿身着鵝黃色家常衣裙,扒在羅漢桌上,正和自己對棋,一副今日不出門迎客的模樣。
蘇禮笑着在門口敲了兩下,見她擡眼看來,才踏進了房門。
“玉卿姐姐好興緻,柳媽媽可同意了你今日賦閑在此?”
玉卿聞言,輕嗤一聲,“她還能使喚得着我麼?”
蘇禮摸了摸鼻子,一向鬧不清她們之間的關系,也就不敢多嘴。
玉卿手中握着白棋,“手談一局,如何?”
蘇禮連連擺手,“玉卿姐姐高看我了,這種高雅志趣,我不會。”
似不信一般,玉卿放下白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不會?你那老爹還有教過你什麼?”
“小生不才,琴棋書畫裡,就會書這一樣。”蘇禮笑着伸出一根指頭,晃了晃。
玉卿白了她一眼,将棋局推開,重新泡了茶。
“今日請你來,也沒什麼事,自你去了那人身側,也有些擔心你。”
她垂眸盯着茶湯,語氣淡淡,玉腕擡起,拎起水壺斟茶。
“你去給那人看病,可知他是什麼病?”
蘇禮接過新茶,放在鼻下輕聞,果然好茶,沁人心脾,“沒什麼,康健得很。些許小毛病,調理就行。”
玉卿緩緩點了點頭,片刻後又垂眸問道,“你可是天天見他?”
“倒也不是,昨日就出門了。”蘇禮端着茶杯的手蓦然一頓,補了一句,“其他我也不是很清楚。”
玉卿觑她一眼,“李承澤回了隴西”,另起了話頭。
“哦”,蘇禮放下茶杯,擡眸去揣摩玉卿的臉色,覺得她今日不施粉黛的樣子比之濃妝豔抹還是更符合她本色,斟酌幾許才道:“還回來麼?”
“不知道。”玉卿語氣涼涼,臉上似笑非笑,雙眼像是被茶水的霧氣遮住,眼神便似飄去了遠處。
“男人就是這樣,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沒到時候的事兒,自然不會因為什麼人而來。”
蘇禮心下有些歎息,“玉卿姐姐,如今我在那人手下做事,每月有領工錢的。”
“你……你若是願意的話……”
玉卿聞言回了神,白了她一眼,“也不瞅瞅自己什麼模樣,連自己真實身份都藏着掖着,還整日裡想着搭救别人。
你那師兄呢?可有了搭救的法子?”
蘇禮倒也不意外又被拒絕,“師兄的事情已有了眉目,必當平安出來的。”
“你也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之前你那姑母硬要塞你去的那張府,張浦,已多日不見人影了。城中傳聞什麼的都有。
不過,即已是如此,為什麼不摘了這胡子,做回你的蘇家姑娘?”
玉卿邊說邊食指輕輕點了點蘇禮的臉上。
蘇禮垂下眼睫,“玉卿姐姐不知,如今這男裝倒是讓人活泛,自由許多。而且還能出來賺取銀子,日子是比女兒身時好過了不少。
做回女兒身總還得嫁人,我拗不過,還是如今這樣自在。”
玉卿輕笑一聲,“也是,你那姑父蔣炎的事情還未了,也是麻煩。”
蘇禮聞言道,“此事也已經有了眉目,官府自會定奪。與我和師兄都無關了,定然能水落石出。”
玉卿身前的茶漸漸涼了,二人一時無話。
“玉卿姐姐今日特地派人來尋我聊天解悶?”蘇禮打趣道。
“不然呢?”玉卿手中把玩起一顆白棋,那白色的棋子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在她指尖遊竄。
蘇禮一時看呆了,想來她多年練習琵琶所緻,手指靈活甚于常人。
“最近幾日可在那園子之中見過什麼不同尋常的人麼?”
玉卿眼眸低垂,似在專心玩弄那顆白棋于手指之間,語氣淡淡地詢問道。
“沒有啊,園子裡總有人巡視,安全的很,多一隻貓都沒有。”
蘇禮頗有些意外玉卿竟會關心這些。
瞧着她意外的模樣,玉卿笑道,“也沒什麼,那夢溪園經常聽李承澤提起,說是他的貴人所建,裡頭一應用度皆随了那人喜好。
我也隻是好奇,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玉卿端了茶杯啜了一口,發現茶涼了,又不動聲色地放了下來。
蘇禮想到那個有着琉璃窗書房,确是鼎铛玉石的,便點了點頭,很是同意。
悠閑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晚間酒足飯飽蘇禮才從掬春院回了夢溪園。
魏烜仍是不在的樣子,園子裡頗有些冷清。
她一人在水榭中喂了一會兒池中小魚,就回了房,秉了燭火開始看書。
那書還是師父那處得來的孤本,一看進去就忘了時辰。
待她起身伸了伸懶腰,早已深夜。忽然想起來玉卿今日說過這園子天上有,地上無的,就索性推開了門,步入園中。
今夜新月,月牙尖尖挂于夜空,園中池水潺潺,早春的夜間有些許寒涼,倒還算是怡人。
這樣惬意的時候,近日裡對于蘇禮來說很是少有,在園中站了一會兒,竟是有些流連忘返。
忽然她聽到半空之中傳來一聲響動,仔細聽去又好像什麼也沒。
蘇禮擡頭四下裡張望,并未見到異常,興許是隻貓?
她提步向前走去,前面不出多遠,應有人站崗。
待她走到應有人站崗的地方時,卻是空無一人。
一時懷疑自己是否還沒走到位置,隻得繼續往前。園子内景觀都是經過仔細設計的,假山,竹林,曲徑,處處清幽,頗為彎彎繞。
待她順着路繞來繞去,發現不對勁時,已晚了。
園中空地之中站着一個黑衣蒙面之人,被園中守衛團團圍住,手中握着一把她從未見過的奇異彎刀。
彎刀小巧精緻,比之安信的寬刀隻有一半所長,比之匕首又綽綽有餘,有半臂來長。
這人熟練地舞着彎刀,其招式也從未見過,即使加上從前電視上也是沒見過的。
那柄彎刀在那人手裡跟有了生命一般,與他的手臂珠聯璧合,處處嵌合,又刀刀緻命。
這麼許多人圍着,竟然不能奈他幾何。
他身量不高,但勝在靈活,幾次将彎刀擲出,又回了他手臂之上,将包圍住的圍攻圈開了個口子。
雙腳輕輕躍起,身如羽毛般便飄忽去了房頂,人影幾乎與夜幕交疊不見。
隻有那彎刀,與新月交相輝映。
從她的角度看去,在那刀柄之上竟嵌了一顆拇指大小的紅寶石,極其罕見。
他身形一頓,似是發現了什麼,回頭看來,一雙鳳眼精準地看到了蘇禮,兩人視線相撞,即刻轉身幾個騰躍,人已不見。
蘇禮心下卻如同驚雷一般。
見人已遠去,巡視侍衛長抱拳上前,“蘇大夫可有受傷?”
蘇禮即刻恢複臉色,搖頭道,“未曾。”
侍衛長點了點頭,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蘇大夫請回房休息,這裡有我和諸位侍衛在,但請放心。”
蘇禮點點頭,輕言道了句謝,轉身向自己房間走去。
沒走幾步,腳步一頓,又回過頭來,虛心請教道,“侍衛長可知剛才是何人?”
侍衛長循着那人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不知。此人身手詭異,不似中原人士。隻是那身輕功,倒是有些眼熟。”
“像這樣入了園中的宵小……多麼?”
蘇禮斟酌着詞,問了一句。
侍衛長以為蘇禮害怕,笑道,“蘇大夫請放心,他身上受了傷,不是我誇口,但凡來過了的人,必然會被抓住,時間早晚而已。”
蘇禮聞言一愣,“可……未曾見人追去,如何能抓得住?”
侍衛長這才擡頭看了她一眼,并不答這話,隻拱手行了一禮,轉身離了去。
蘇禮心下頗為不安地回了房,安信如今也在夢溪園裡,且剛才這麼大動靜卻不見這真正的高手出現,很是不同尋常。
這一夜她睡得極是不安穩,清晨天還未亮,她就起了身,安信并沒有随行出現,她便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清早便去了掬春園。
可是玉卿不在,不僅不在,暖閣還落了鎖。
她去找了柳媽媽,也被擋了,門前站着的是可兒,隻說道“歡迎蘇公子夜間來做客,白日裡不好開門迎客,請見諒。”
蘇禮隻好一人回了懷仁堂。
如今夢溪園裡也沒什麼人,她在那裡待得心神不甯,不如來幫師父。
魏烜已經三日未歸,不知道為什麼蘇禮總有些風雨欲來的感覺。
一邊暗諷自己疑神疑鬼的,一邊在堂中掃灑。如今懷仁堂缺了人手,章聖祥一人終是有顧及不到之處,堂中犄角旮旯竟是積了層灰。
上午在堂中倒是來了一對兒尋求診治的母女,患者是她八歲女兒。
蘇禮觀察過,除面部外,全身皆有神經性皮炎已6年之久。兩肘、兩膝、兩臀部、後頸部均有皮疹,瘙癢,尤為後頸部及兩肘部均呈苔藓樣改變,有搔痕,為此,經常啼哭。
胃口一般,二便正常。拿脈後脈象沉細,觀面色略黃,苔白,四肢軀幹均有苔藓樣皮疹。
章聖祥正在考量以上次治療小兒的經驗,怕不是這次也有類似的顧慮,藥物需得溫和,不能傷了孩子脾胃。
蘇禮則與師父商量之後,開始正式拿針上崗。
以毫針刺入曲池、血海穴位1寸深,用補法,留置一盞茶左右,取針後刺癢明顯減輕。母親看到女兒終于不再抓撓很是欣喜,一個勁兒誇贊蘇禮的醫術神奇。
蘇禮送了母女二人到門前,并叮囑她們隔日來複診,這毛病雖小,可也不是一次就能治愈的。
忽然見街頭上聚滿了人,熙熙攘攘很是熱鬧。
于是送走了母女也跟着到了街前,看看熱鬧。
隻見城門大開,一隊車馬駛入,最前方乃是陳辭親自騎馬押解,身後跟了八位捕快,皆騎了馬。
捕快身後又跟了分列兩隊的差役,全都配了刀,進了城才改了步行。這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走了許久才進入主街。
這還是蘇禮第一次見這樣大陣仗的遊街,不知是抓了人還是怎麼,倒是肅穆得很。經過之處,人群中都隻敢竊竊私語。
待到前面隊伍走了一半了,才果然檢疫輛囚車經過。
寬大的籠子中,發髻松懈,面目泥濘難以辨認,衣服顔色也看不出來了,有的地方隻剩了布條幾縷。
這人渾身黑泥,嘴唇幹裂,整個人癱坐在地,似已經放棄了反抗。
不論此人如何邋遢落魄,面目難以辨認,蘇禮仍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師兄!”
賀蘭山似乎聽到了這聲驚呼,急忙坐起身來,抹了一把臉,将頭擠在囚車的木頭之間,使勁往外看,直到看到了站在門口一臉驚愕的蘇禮。
他霎時雙眼圓瞪,看向蘇禮時,好似眼中有千言萬語。但是囚車卻随了隊伍轉了彎,很快就看不到了。
最終仍是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章聖祥見門口熱鬧,雙手背在身後,走了出來,問道:“這是什麼事情,這麼大陣仗?”
他将将看到了隊伍的尾端,兩列差役很快轉彎過去,就看不到了。
門口的人群忽地就炸開了鍋似的,七嘴八舌地回過頭跟他說話。他吓了一跳,“哎喲,這是做什麼,你們都說我可是一個也沒聽清呀。”
忽地有一婦人,扒拉開人群,嚎哭着跑了出來,沖上懷仁堂的門邊,一把抱了章聖祥的大腿,大喊:“救救我兒吧,他可是管你叫師父叫了十年啊!我兒不可能殺人的啊!”
“殺人……?!”
蘇禮驚得背後冷汗涔涔。
是了,師兄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去殺人。
她對上了師父驚詫的眼神,兩人皆是心中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