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信将人帶來的時候,老李頭已經吓得魂不附體。
平頭百姓見識過武功的本也不多,見過武功高強的就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最近煮鹽場頻頻出些莫名失蹤之事,老李頭還以為是東家派人來滅他的口的。
到得魏烜跟前兒的時候,剛從半空之中被帶落了地,兩條腿直打擺。
見着那一副清貴模樣的人,雲淡風輕地端坐在石頭上,就跪下了地磕頭求饒。
蘇禮站在魏烜身後,偷瞄他的背影,内心還是有些共鳴的。雖然她沒有跪老闆的習慣,可是如今見過跪他的人多了,她心态也就平和了,畢竟長得這人神共憤的模樣,很該跪一跪,以示敬意。
魏烜虛扶了老李頭一把,溫和說道:“李工起來說話,晚生與家仆路過此地,遊山玩水之間偶然發現了這鹽湖所在。請李工來此,詢問幾句話就走。”
家仆?
好的,老闆說什麼就是什麼,老闆都是對的。
老李頭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聽這幾句話的語氣甚是親和,又聞此人即是遊山玩水到此的,應該不足為懼。
轉念一想,東家絕不可能讓鹽湖的事情傳揚出去,要是知道是從自己嘴裡說出去的,莫說是他了,他一家人都在劫難逃。
“公子還是莫要在此地耽擱了,趕緊走吧!”
老李頭身量很高,身上肌肉勻稱,瞧着像是長期從事些體力勞動的,又因做了多年的工頭,倒是帶了些寬厚坦蕩的氣度。
隻是臉上氣苦,很是愁眉不展。
魏烜笑道:“晚生從上京初來乍到此地,如若李工不嫌棄某,願意與某交個朋友,不若将苦楚說出來,晚生不才,或能幫得上忙。”
蘇禮聽他說來,不由得從後側悄悄琢磨了下他的表情,沒想到王爺還有這樣江湖的行事風格,極其自然而然,果然不是一般人。
老李頭聽到上京二字,連連擺手:“公子絕非普通人,小人一瞧便知。
須知此地發生的任何事,即使和那隴西隔了十萬八千裡遠,也都在李太守的五指方寸之間。
小人并非不想告知于公子更多,而是恐多說無益,還會帶累小人一家啊。”
魏烜倒是不緊不慢地撩了衣袍又坐了下來,再擡頭看向老李頭的時候,溫言道,“看來李工是不信任魏某了。”
魏乃國姓,此人又與李太守相熟。
老李頭一聽,知面前人雖身着布衣卻非富即貴,一時糾結,跪下又要磕頭。
魏烜對安信使了個眼色,安信就上前将老李頭扶了起來。
“曹工已死,你是知道的。是何人所為,你應也是知道的。”
老李頭站在一旁,頻頻用袖口擦額角滲出的汗。
“如若不指認背後兇犯,不止你,還有鹽場的其他人,都會是一個卸磨殺驢的下場。”
魏烜觑着老李頭漸漸發白的面色,接着道:“不過,此事也并非全無轉機。”
老李頭一聽此話,連忙擡頭,雙眼中的焦慮和期盼幾乎盈滿,口中呐呐,最終又還是咽下。
太害怕了。
與權貴打交道,不是他擅長。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人都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冒着這麼大風險幹這些事。
當官的掙得可比他們多許多,可總也是不夠。錢不夠要去掙,風險也都是他們來擔,一個風頭不對,他們都是替罪的羔羊。
魏烜也不着急,深邃的雙眼平靜無波,似乎在拿捏着老李頭心中那最後一根稻草,何時才會壓下。
安信見兩邊都無人說話,有些着急,“你可知曹工屍體至今無人認領?并非是他家人不去認領,而是家中尚無人知曉他已遭不測。”
老李頭聞言,昏黃雙眼中終于盈出了淚花,雙唇顫抖,仿佛能預見自己的下場一般。
魏烜瞥了安信一眼,說道:“李工不必擔心,這鹽場的事情雖然可大可小,然正如晚生所言,此事還有轉機。
若是此時報于刺史,由刺史報于朝廷,不僅活罪可免,還可論功行賞。
李工與其他人等仍可在鹽場做工,光明正大地領朝廷薪俸。”
老李頭心下更是确定面前這位公子,非一般的貴人。若是要他去尋刺史,怕是連門開在哪裡都不知。
他不自覺将腰彎得更深了些,似下定決心一般,終是開口道:“貴人有所不知,小人行了此事一是因為小人一家子人生于此,長于此,如若再有個三長兩短,也必埋于此地。
但凡有其他可選,也不願過此難以安心的日子。
曹工前日裡即是如此所想,為了免去這日夜擔驚受怕之苦,遂去向東家請辭。東家當即應允了,曹工便歡喜回來告與我等。
我等見事情順利,亦有了歸家的打算。哪知自那日後,曹工便不複蹤影,如今也下落不明。”
魏烜聞言點了點頭,倒是不出他所料。
“敢問李工,你所說的這東家是城中哪位?”
老李頭這才擡了頭,雙眼堅定,“乃是城東張浦,張家。
此山頭是他前年花重金從官府買下,原是打算用來打造一處溫泉别院,招待來往的達官貴人所用,誰知在構建時發現了這處鹽湖……才,才有了這些後話。”
話至此處,似乎重要信息已經和盤托出,老李頭的眼圈卻泛了紅,“貴人如今已知來龍去脈,老朽隻有一事相求。”
說完就跪了下來,“曹工乃外鄉人,來了埵城投靠于老朽,四十年來風雨無阻,又早在此地安了家,家中還有婦人和七歲的孩童等着他回去。
生要見着人,死了也要見屍……望他能入土為安,老朽愧對他的家人啊”
說到最後,竟是語音嗚咽。
魏烜起了身,親自去扶,“李工且放心,曹工的後事包在我身上,必将他齊齊整整送回家去。”
“另有,鹽場之事也無需憂心,張浦人早已在獄中,李工且先安心。隴西刺史周穆乃聖上青眼的才俊,為人正是剛正不阿,此事交于他,定會秉公辦理,還諸位一個公道。”
老李頭雖不知面前人的身份,但是聽他言之有物,處處有章法,早已心悅誠服。
連聲叩禮,言謝。
目送着安信将老李頭原路送回,蘇禮才開口喃喃出聲,“原是這張浦的山頭?倒是不知山頭竟還能買賣……”
話音落下,林間安靜了一瞬。
魏烜淡淡擡眼,問道,“蘇大夫不知道山頭可以買賣?”
蘇禮一臉懵懂,的确一無所知的模樣,“山頭,土地,這類資源,官府可将這些賣給個人嗎?”
那許多礦物資源如果想要集中使用,豈不是難以調度?比如,這鹽湖,若是一開始就是公家的,不就少了這許多的麻煩?”
她歪着腦袋,帶着疑惑不似作假。
“而且……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
魏烜微頓了頓,徐徐解釋道,“此地為隴西太守所屬,太守能兼領軍政民生要務,是以土地買賣之事自然能在地方定奪。
買賣契約如今已有法典可依,乃是指的土地使用權,而最終的從屬權隻能是天子所有。”
說完他擡眼視線落在了蘇禮面上,其中窺探之意略帶了些許壓迫,“蘇大夫竟是不知此等平常之事?”
蘇禮心下蓦然一驚,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無心失言可能會遭人疑心。
情急之下滿臉堆了笑容,“王爺莫怪,小人乃邊陲小民,從來未曾有機會了解這些,也不曾有機會買賣土地,是以不知。”
說完就低下了腦袋,腦子裡還在琢磨這封建王權怎的對土地的掌控如此稀松。
魏烜見她模樣,不置可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自《詩經》,是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皆是由天子負責的,即“守土為民”。天下土地,要分封而治,則為郡。
蘇大夫也是讀過詩經之人,不知師從何人?将書教得如此一知半解?”
蘇禮乍舌,她是理科生,當然是不可以說的。
她從前不怎麼關注這些問題,當然也就顯得有些“淺薄”,隻好尴尬回道:“小人自然比不得正經上過學堂的,小人隻會看點小病。”
魏烜平靜撫平衣擺,“蘇大夫切莫妄自菲薄,你一手針灸去腐縫合的醫術,世間已是少見,更何況如今領了本王的工錢,當日日不能懈怠,勤學精進才是。
不然,這錢也不定能領到什麼時候。”
猝不及防,被老闆緊了緊螺絲!
蘇禮聞言抿了抿唇,不敢再說話。
這山中半日遊在夕陽西下時也就結束了,魏烜将蘇禮送回了埵城,便似有事又出門去了,隻是安信卻随在了她身側。
左右也無事,她便披着夕陽去了街上,安信也跟着。
買了些小菜,又打了半斤酒回了趟懷仁堂。
懷仁堂這幾日早早就打了佯,她從後街直接進去後院,她本拉着安信一同進去,卻被安信一再拒絕,堅持守在後街等候。
蘇禮雖然心中略有些奇怪,不過想來也是王爺擔心再有刺殺的事情發生,才做此安排。安信的功夫她是親眼所見,實在是靠譜得很。
她想了想便依了他,自己一人進了去,果然見了師父正坐在搖椅上。
“師父,師父!”
院中黑燈瞎火的,平日裡本來三個人,熱熱鬧鬧的張羅頓家常便飯的時間,如今越發顯得冷清瑟然。
“師父,我回來啦!”
蘇禮心知師父煩憂,振作了精神,語氣中就帶了欣喜。
章聖祥本躺在搖椅之中,以一本書蓋了臉,本是沒甚心情做飯,想着混過這一日,忽聞小徒弟回來了,就揭下書,坐起身來。
“師父,你快看,我帶了什麼來?”
蘇禮邊說着,邊将帶來的小菜一碟一碟端了出來,剛從翠華樓叫的,還是熱着的。又将兩小壇子酒提溜上了桌,開了一壇,放在師父跟前兒。
霎那間,那菜香,酒香就排着隊的竄入章聖祥的鼻子,偌大的院子裡就聽見了他肚子歡快的聲音。
可是章聖祥的理智還在,看了看眼前琳琅滿目的菜肴酒水,又擡頭看小徒弟,頗有些不贊同,“你師兄尚在獄中,我連看望都不行,你卻在這裡擺了宴席一般,成何體統?!”
蘇禮見他似有些薄怒,臉上笑意不減,殷勤地給師父斟上了一杯酒,“師父,我這次來就是跟您說這事兒的。您且放心,師兄必不會有事,不日就能放出來。”
章聖祥聞言一臉震驚,“陳縣令可是給他定了個咆哮公堂的罪名,而太守也在堂上,如若沒了這二人首肯,如何能被放出來?”
“師父放心,此事說來話長,案件本身也有些複雜,但是那罪魁禍首已經被抓了。
師兄往日裡性子雖然耿直,可與人無争,和此案又根本沒有關聯,待事情水落石出,必定安然歸來。”
蘇禮看着章聖祥,言辭笃定。小小油燈在她雙眼中火苗簇簇,由不得人不信。
“當真?”章聖祥仍是要多問一句。
“自然!此案雖暫不能透露細節,但是牽連重大,到時候隻怕列位上官對師兄的過錯根本顧不上追究。您且放心吧!”
章聖祥聽到這裡,一想也是,自己那大徒弟實心眼兒的很,沒幹過什麼壞事,才略略放下了心。
這才端起酒杯,一口飲下。
鮮辣的酒液滑下喉嚨,很快有了回甘的香味,瞬間上頭,十分開懷。
章聖祥本還想問問那案子,又想到她剛說不能透露,也就不去詳問,以免給小徒弟添了麻煩。
這才吃起了飯。
待半飽時,又忍不住詢問起蘇禮,在貴人處看診,到底是什麼病?
蘇禮隻埋頭給師父夾菜,将此事一語揭過,沒有細說。
什麼病?
毛病……小小腹诽一句,又忍不住呸呸呸。金主的大腿,她要好好抱住。
直到師父酒足飯飽,見他自回房睡去,蘇禮才輕手輕腳出了門,回去的路上又另外打了一壺酒并小菜兩樣,當作酬謝給了安信,請他宵夜。
回去之後,蘇禮睡了個飽,補了個好眠,醒來時已日上三竿。
晴瀾端着一個托盤,盤中端正擺了一封信。
信封上有一個漂亮的紅色火漆蠟封,上面圖案很是特别,乃是一輪新月的樣式,隻是有些鋒利,瞧着就多了絲肅殺戾氣。
蘇禮小心地揭開一看,乃是玉卿托人送來了夢溪園,請她過府一叙。
玉卿鮮少主動找她,應是有事相請。
蘇禮問了問魏烜可有找她,晴瀾隻道王爺尚未歸來,就退了出去。
老闆出去已經兩日了,既然人不在,她可就自行活動了。
剛出門,安信便如閃現一般,出現在她身後,倒是吓了她一跳。她對着安信點點頭笑笑,“安大人……最近都沒有别的事情忙嗎?”
安信心中亦是翻了白眼的,面上卻不顯,“王爺有命,在下需得負責蘇大夫的安危。蘇大夫是介意在下随行左右嗎?若是的,在下可以躲起來。”
蘇禮一怔,連連擺手,“不必不必,安大人自便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