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正是賀蘭山的母親王氏,她随着賀蘭山在埵城定居,本還指望着兒子能娶了那經常來城裡賣藥草的蘇家姑娘。
蘇姑娘雖然孤苦,勝在人漂亮,又勤快,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本分的。兩個人和和美美過日子,老人自然怎麼看怎麼歡喜,平日裡嘴上就容易對着兒子絮叨。
本來賀蘭山就喜歡的人,如今母親也喜歡自然就越發上心。
一個耿直心眼兒的男人,瞧着喜歡的人身陷囹圄,一時沖動,在公堂之上公然頂撞了地方官,才有了這一遭牢獄之災。
可是說到底,無非是口舌官司,絕對到不了人命關天的地步。
蘇禮心下亦是焦急,此事應該已有定論,不過才三兩日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幫着師父安頓了王氏,就辭了他二人,去縣衙探聽消息。章聖祥本也想跟着去,又放心不下王氏一人,隻好作罷。
蘇禮去了縣衙時,因陳辭知道她如今跟着魏烜,面子還是要給的,便請了她去二堂叙話。
陳辭一身官服未褪,臉上頗為冷肅,堂中衙役俱在,分列兩旁按刀而立,頗有公事公辦的意思。
“陳大人安好。”蘇禮見這場面,自也是認真作揖行禮。
陳辭面不改色,坐受了這禮,并不答話,擡眼看來。幾十年的官威積壓,瞧着就有了些冷面。
這場面和上一次在府衙後花園的場面,天差地别。
蘇禮斟酌再三,還是開口直言道:“陳大人,我師兄賀蘭山絕無可能殺人,這其中或是有什麼誤會?”
陳辭一聽,面上即冷笑了一聲,“你那師兄如今是朝廷要犯,手上所犯人命一十三起。本官看着那貴人的面子,好言勸你一句,勿要牽扯其中。
不然恐怕連你,你師父,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家夥,不僅人命關天,還一十三起。
蘇禮頓時有些失了冷靜,上前一步,問道:“陳大人,我師兄可是自上次和蔣炎在堂上理論起,就被關在縣衙之中。如今人卻從城外押送回來,他一人如何能行得此事,其中必有可疑之處!”
陳辭嚯地站起了身,他身量不高,年紀又長,可是畢竟為官多年,官威不減。
“你好大的膽子!你莫非要說是本官的責任任他逃獄不成?!
本官說了,看着那貴人的面子,諒解你幾分,要真的說起來,追究起誰将他劫獄而出的責任,你第一個便跑不脫幹系!”
他嘴邊的胡子稀稀拉拉,被激烈的言辭吹動幾許,胡須上就沾染了些口水。
蘇禮瞧着瞧着,人就有些恍惚,這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怎麼所有的人和事情看起來都如此不真實。
“陳大人是說,有人劫獄?什麼時候的事情?”
陳辭瞧着她似乎不再追究殺人之事,冷哼一聲,袖子一拂,“前夜裡就有人劫了獄,手段甚巧,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第二日我們才知曉。人去了哪裡,連日裡我都在查,誰知昨夜下有人來我這裡報了案,才趕了去将人拿回。”
“敢問案發在何處,這十幾人可是和師兄有任何過節不曾?”
陳辭面上如有冰霜,再次轉向了蘇禮,兩指直指了她,“蘇禮!本官最後警告你,勿要妨礙公務。
你若是執着于你師兄是否殺人之事,那麼就不要怪本官不留情面,将你一并查處。
此事牽連甚廣,案發現場人證物證俱在,你師兄絕逃不脫幹系!”
人證物證俱在,這話聽着就很耳熟。
她自己那小院裡埋屍,不也說人證屍首俱在,就要誣陷她麼?
不對,這話聽着不對。
她一時啞口,兩旁衙役直立,看陳辭的意思,是絕無可能透露案件細節了。
隻能再想辦法。
她忍下這口氣,辭了出來。
待她一走,二堂後走出個人來。
身着灰藍直綴,身材中等,略有些瘦削,一身儒雅文士氣質。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盯着人看時似有精光閃現其中,待要仔細看時,又往往難以捕捉其眼神,很有些捉摸不定的意思。
他一出現,陳辭立刻彎腰拱手,又示意讓并列兩邊的衙役都退了出去。
“這人是誰?”
他擡了擡下巴,向着蘇禮離去的方向。
陳辭立刻恭敬回禀道:“此人是那賀生的師弟,都在懷仁堂挂名。”
“你剛才說看那貴人的面子,這人莫不是還有什麼别的門路?”
他雙手背在了身後,看着蘇禮的背影又問了一句。
陳辭道:“靖遠親王近來身子違和,這人又确實有些小技倆,貴人瞧着新奇,叫去了夢溪園裡每日請個平安脈。
依下官看也就是一時新鮮而已,民間技倆,不值一提。”
“哦”,他點了點頭,似想起了什麼又問,“那位身子确實有疾?”
陳辭縮起了眉頭,又搖了搖頭,“瞧着是不像,可是這……他說有,誰也不敢說沒有啊。”
這話說的模棱兩可,似乎不是很贊同那人有疾這件事。
趙遊終是偏頭看了看跟了自己許久的縣令陳辭,笑了起來,手指點了點他,又搖搖頭,“你啊你啊,一如既往的滑頭。”
趙遊乃太守府中郡丞,年約四十出頭,年輕時寫得一手好文章,那手字也是寫的鐵畫銀鈎,頗有風骨。
跟着李承澤做了郡丞之後,隴西境内的所有大小事幾乎全都會經他的手,是個心思缜密的謀士。
如今他早已是李承澤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深得其信任。
“此間事,看來也差不多了。我還會在此地盤桓個幾日,待那賀生坐實了這罪名,我再回去。”
陳辭立刻彎腰笑道,“是,是。有您在這兒,下官也就放心了。不然如若有個纰漏,怕是來回請示不及。”
“鹽場的事即已經暴露,就照常吧,入了官道,記名在冊。
每日量産的數目,跟鑄鐵的明目一樣就行。”
趙遊說着伸了兩根手指,“兩套賬冊,暗本那套還跟老規矩一樣,每月我會來取。”
趙遊說完,正準備轉身離去,忽又回頭看了看他,那眼神落在陳辭面上,無端地讓陳辭緊了緊神經。
“你做事我還是放心的,切勿留下痕迹。不然我怕你緻不了仕。”
輕飄飄說完,才轉身離開。
陳辭則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松懈了下來,雙肩耷拉,這才有了小老頭兒的模樣,臉上的褶子因為松懈,更是深了些。
他沉沉歎了口氣,摘下官帽,捧在手中隻覺重量堪比巨石,最後輕輕擺放在案桌之上,徑自坐了下來,眼神盯着案上那驚堂木出了神。
蘇禮出了縣衙之後,腦子裡仍舊如放映機一般回放着陳辭的那幾句話。
他似乎糾結的是師兄那殺人之罪,且隻提了人證物證,而刻意忽略了可行性和動機。
沒了動機,師兄不可能殺人,還殺十幾個人。
他雖說是個醫館做賬的,可是人生幾乎從記事開始就做的是救人的行業,怎麼可能去殺人?
她失神地慢慢走回了懷仁堂,擡眼就見王氏焦慮地看着她,雙眼從充滿希冀到失望空洞,最後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
她也頗覺無奈。
這一日過的渾渾噩噩的,好容易将王氏勸得睡下了,才在院子裡逮着空跟師父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