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記不清具體哪年,中原北方某處城池遭了旱,餓殍遍地,朝廷派了欽差且撥發銀糧過去,及時将饑荒給解了。
可天災方解人禍又至,那城緊接着爆了一場瘟疫,後來經查實,是當地官府沒把屍體處理好,天氣炎熱,又加上發了幾場暴雨,傳了活人,城中官衙診鋪又都是些缺乏經驗的,一時沒遏制住初期的勁頭,便隻好封了城門,一邊罵着流年不利,另一邊也眼巴巴盼着能有懸壺濟世,将這病徹底摸索根除,為百姓拔去病竈。
朝廷一度征調了不少民間郎中大夫,也運了藥物糧食過去。朱闳當時正是個二十有三的年紀,隻比李易盛殺流匪那時年長了兩歲。同絕大多數郎中相似,他也是主動請命義診。
這人平時看上去頗為散漫,經常這個懶得理那個不想管的,但碰上正事,卻絕不含糊,和李易盛二人雖是從小性格迥異,但内裡的那份氣節卻出了奇的一緻。
他在城内待了半年之久,期間配合宮裡的太醫配藥尋方,後發現染疫之人當中,輕症則雙腮腫大疼痛、腹瀉、目不能開,重症病患則是咳至口鼻腔内充滿凝血,最後呼吸受阻,水米難進,如患之,多不救,百姓之間閉門不出,親戚友人亦是不相往來。
朱闳入城考察了半個月,先是建議設立病坊将人隔開,親自入坊察治,從不無端抱着怨氣嫌惡病人,反倒是常與他們寬寬心開開玩笑,在病患中得了個不錯的人緣。
此外,他還親自動手取了患者的痰液血液仔細研究,發覺此病與大頭瘟極為相似,但由于是濕熱屍體及其他不明因素所緻,因此症狀較為複雜,難以入手,便先按着李東垣那張普濟消毒飲的方子,搭配幾味杏仁、滑石、白通草這類清肺藥材,以米湯做藥引護住咽喉,給病人灌下去。
前幾個療程初見療效之後,他又協助着那時京城最具聲望的禦醫黃肩吾研制出了一種針灸拔疫的法子,以解頭痛。
順便考慮到北方難遇這種濕熱之氣,肺裡的病竈恐怕堆着急火,保守治療恐效果不佳,便大膽向朝廷提出建議,單獨使用馬勃與白僵蠶這幾味重藥來消毒,定喘以為佐。
所幸朱闳所言雖是略有冒進,但好在确實管用,逐漸解了患者體内肺熱,緩了重症,加上病遷坊成效顯現,一年半便除了這場疫病,緊接着煉蜜為丸,将所有藥方進行綜合改良,再把疫病的來龍去脈廣發各省,以便今後警惕預防。
經此事後,黃肩吾對他甚是賞識,曾邀過他到太常寺任職,不過被朱闳婉言拒了,隻是領了賞賜,求黃大人日後給他們以降閣打個招牌便是。黃肩吾喜歡他這個灑脫随意的性子,便尊重他的意願,待回到了鎬安京,給好生的做了一通宣傳。
後來他也常到外地去出診,或者自己探尋偏方,研究些别人平日不甚注重的藥物功效,經常滿中原的跑,自己不亦樂乎,絲毫不覺得麻煩。他每次出門都會帶個學子随行,一方面幫他拎拎東西趕趕馬車,另一方面則是想讓他們也長長見識,看看民生多艱、江山多嬌,不然成日坐在緻知分室裡讀着再好的治國理政之道,也終究是照本宣科,難得要領。
由于經常出門,因此幾乎大部分學子都跟着他遊過一遭。路殊聽與簡師兄他們說,每趟遊曆下來都受益匪淺,搞得她每天都恨不得求神拜佛盼朱闳帶上她一起,為此還向師兄取了經,想知道先生會帶怎樣的學生同行。
與唐師兄想了想,說盡管師父都帶的是他們,沒有帶過年紀較小的師妹,不過倒也不曾明令禁止,便鼓勵路殊大膽去跟先生說說,應該沒什麼問題。
她求了朱闳好幾次,都沒得到個明确答複,後來眼看日子近了,先生都已開始收拾行囊,路殊這才鼓起勇氣跑去求李易盛,讓師父為自己說兩句話。
雖然李易盛嫌她連這種小事也解決不了,頗嚴肅地訓了她幾句,但最後還是親自跑去幫路殊說了一嘴,了解到朱闳此次到江南出診為次要,隻是同老朋友叙舊,但後期還是要跑到江甯府求個藥回來,在江南呆不了幾天便要離開,本是沒有打算帶着弟子一同前往,這才遲遲沒給路殊回個答複。
李易盛認為出去曆練的确是件好事,也相信路殊能自己照看好自己,因此還是出言幫她争取,便對朱闳說,他要去江甯府見朋友便去,讓她一個人在江南遊曆幾天見見世面,看夠了就自行回鄧州,不會礙他的事。
隻是朱闳怕路殊出個什麼閃失,到時不好給太尉府交代,更招架不住京中那位齊王殿下的招呼,猶豫再三沒敢決定,但奈何擋不住李易盛那一份對路殊不知道哪裡來的信心,還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應了,晚上通知她收拾收拾,過兩天就出發到蘇州去。
行程風風火火,路殊背了個師姐給她縫的小包,偷偷揣着趙祚上次來時給她留的一堆銀票,打算給大家從江南搞些好東西回來,聽說那裡也是遍地花鳥奇珍,什麼異國布匹香料脂粉鋪子,樣樣都不輸鎬安京,必得抽空好生逛上一逛。
上次趙祚寫信來,說太尉府裡一切都好,前幾日陛下興頭上來,在行宮搞了個劍術對陣,她祖父路世修單槍匹馬的打敗了三員大将,英姿煥發實在不減當年。又說路夫人的身體也是一年比一年好,上次路殊從鄧州當地尋的幾塊特色的層絲緞,她娘命人做了成衣,還給王府也送了一件,很是透氣合身。
還說他兄長趙祿的夫人半月前誕下一個男嬰,起名趙轍,圓潤可愛,讓路殊早日回來見見。信的最後趙祚還提了幾句,說大婚事宜已開始籌備,等她明年回京就辦,讓路殊仔細想想可有什麼要求要提,此次回信與他一道說了,也好提前照着她的所願與要求改。
因此她打算此行過程裡好生思考一下,想想喜服繡成哪種款式,還要加什麼點綴裝飾,以及齊王府内的婚房要如何布置,為此專門請教了與冉師姐一些問題,最後将那些待定的都謄抄到紙上,揣進胸前的口袋裡,一同帶上了路。
蘇州有位市舶司于朱闳曾有恩情,兩人常有信件往來,朱闳此次也正是來這裡幫他看看腿腳不便的頑疾,順便見面叙舊。
到了蘇州城裡,他帶着路殊到人家府上蹭了頓飯,見她急着想出去轉,便給她掏了一兩銀子,讓她獨自在蘇州呆上幾日,看夠了就自己回鄧州去,他待在這裡問完了診,便直接趕去江甯府求藥,由于旅途艱險漫長,就不帶路殊一同了。
她此前并不知道李易盛和朱闳說好了讓她獨自遊曆,一時間頭腦發懵:“可是先生,我還沒有獨自在江南呆過,我若是到時惹了什麼麻煩回不去了......那要如何是好?”
朱闳:“你師父可是給我誇下海口,說你保護自己綽綽有餘,怎的這還沒試就直接認輸,你不自己轉上一次,怎麼能知道行不行?”
路殊無語,乖乖接過銀錢點頭走了,漫無目的的閑逛了整個下午,然後找了個客棧把自己安頓好,風塵仆仆趕了好久的路,滿頭渾身都是土,索性又泡了個澡,換身衣服接着去逛。
天色開始見晚,河邊拴着繩的船頭挂着燈籠,街亭裡人很多,大大小小的石橋木橋拱在河上,被來去行人的衣裝襯得色彩斑斓。
她在一個坊裡逛街攤,買了一包還熱着的核桃仁酥,天暖不怕涼,就提在手裡。沒走幾步,見擦肩而過了許多嬉鬧嬌笑的姑娘家,她們穿着清涼,披紗持扇,手裡多是捧着香糕吃着,要麼就是舉個糖人不時嘗嘗甜。
她從小就沒在走路的時候吃過東西,這下一見倒是覺得新鮮,也學着姑娘們的樣子打開油紙趁熱吃了兩塊,果然比包久放涼的要香甜軟糯上許多。
中原幾乎所有的大城市都随着鎬安京行了坊市制度,江南的娛樂歌舞坊比京城還要多上幾個,歌伎舞女個個技藝精湛,當今陛下有位昭容當年就是蘇州歌伎,據說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輕盈可如飛燕作掌上舞,因此甚得皇恩。
兮何坊是蘇州最繁華的一個坊,路殊打聽了幾天,準備去那裡的秦樓吃吃飯瞧一瞧,在客棧裡補了覺,傍晚去了白鶴樓,盡管比着明時樓是差了一些,可氣派上完全不輸京城平康坊内的任何一座。
燈點的通明,像挂了百丈繁星的亮,大廳百層階鋪毯其上,富貴牡丹扣着嫣紅燈罩,映出朵朵人間富貴花,席間杯觥交雜,談笑聲不絕。
路殊擡頭看了看數層樓高的頂,找了個靠近前頭的角落坐下,向小二點了幾道菜,見台階上有姑娘在彈唱小曲,伴舞還有數十個,濃妝淡抹各具神韻,一颦一笑皆引得台下衆人歡呼拍手,氣氛如火如荼。
路殊專心托着腮觀賞歌舞,心想這四年多過去,自己已經這樣久沒有正經看過秦樓的姑娘們跳舞唱詞了,還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