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她前十二載在京城本應過的長久習慣,可回頭想想,王公貴族那些極盡奢華的宴會她并不愛去,就算去了也無心歌舞,隻是跟岑青結伴吃飽回家,要麼就是跟趙祚一起提前離席去玩去轉,實際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如今突然對這番歡歌笑語提起興趣來,可能也隻是想家罷了。
樓裡人多,但并不嘈雜,歡呼聲響徹集中,隻有耳邊歌聲和水袖揮動的聲音格外清晰,路殊掏出胸前那張紙,又開始往上添東西,細緻到燭台的花紋和喜被的繡圖模式,趙祚也命人寄了過來供她甄選,路殊本将那些紙背在同行的包裹裡,今晚閑來無事,随身帶了幾張先瞧着,也好讓自己打發時間,做點高興的事。
她吃完盤子裡的菜,也将那幾張紙看得差不多,便貼身收好,結了賬準備離開,路過附近一桌,看見有個很是清秀的小姑娘在桌旁立着,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在席間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路殊多看了她兩眼,正擦肩要過,聽見姑娘聲音有些顫,戰戰兢兢地盯着面前那位公子。
她免不得好奇,尋了個角落駐足,好生打量了這人一番——
要說他長得,倒也并不臃腫肥胖,但估計是喝了酒的緣故,整個人看起十分油膩。路殊聽見他對那小姑娘說了幾句什麼,吓得人家向後直躲,他便一拍桌子罵了句十分難聽的,要對人家動毛手。
她索性兩大步過去,正欲伸手截住他那一巴掌,沒想到卻被另一位打扮繁複豔麗的女子搶了先,路殊本來還打算接着上,但想起先生對她的囑托,叫她少惹事,就先退到了不遠處盯着,想來這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應是這秦樓裡的人,出來幫這小姑娘解圍。
這位打扮精細的女子看上去經驗頗多,三言兩語哄的那臭醉鬼開開心心坐回軟椅上,也不再鬧了,她使了眼色讓一旁抽泣的小姑娘到别處去,可小姑娘剛準備跑,又被喝住。
這回則更是變本加厲,方才沒派上用途的那一掌,現下結結實實地落在這位稍年長些的女子臉上,一打下去,吓的那位估摸着才來不久,壓根沒見過這種架勢的小姑娘也不敢跑了,僵直着在原地呆住,旁邊一衆人也陸續停了歡呼,凝神屏氣地看向這桌。
路殊見那個油膩膩泛着酒臭的男子氣勢洶洶的往小姑娘那裡去,一陣邪火噌噌冒上,也管不了什麼惹禍麻煩一籮筐,三兩步邁到他跟前,抓住那人右臂,在穴位上狠狠一掐,逆着方向使勁一折一拽,接着騰出另一隻手,立起掌,使了五成力朝他腦袋拍過去,右腳從膝後将他一踢放倒,松手丢在了地上。
醉鬼原就沒什麼反抗的力氣,路殊那一掌就算隻用了五成力,也打得他十分夠嗆,半天歪着脖子爬不起來,脫臼的那隻胳膊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趴在地毯上痛苦呻吟,時不時夾雜幾句咒罵那小姑娘的話。
路殊原本就不在乎他疼不疼,聽到他又用言語羞辱他人,索性上去擒住他那隻幸存的胳膊一擰,打算再教訓這蠢貨一次,還沒來得及下手,剛才那位年長的女子從一旁緩過了神爬起來,用手帕捂着半張泛紅的臉,不容置疑地拉上她便走。
她回頭看到有幾位身高馬大的男人從門口進來,去處理剛才那個鬧事的,這才放心跟着那女子穿過大廳,朝着樓上走,還不忘揮手叫那位小姑娘快些跟上。
坊内姑娘們的房間在三樓最東邊的一處走廊裡,她撩開紗,帶着路殊進去,轉身關了門,讓她随意坐下喝茶,自己則立即跑去妝鏡前翻找藥膏。
路殊瞧見她面上一處明顯的巴掌印,也不知道那醉鬼用了多大力氣抽下去,竟是打得青青紫紫半張臉,一時間觸目驚心又氣從中來,站起來走到那女子身邊,忿忿問道:
“為何攔我?那白癡欺人太甚,不可這般随意放過,讓我再下去教訓他一次,才能解了心頭之恨!”
“姑娘莫要沖動。”她把手中藥盤子放下,“小女名叫李曼,是兮何坊的歌伎,今日多謝了姑娘替我小妹解了圍,教訓一下就夠了,後頭有他人處理,别再惹上什麼事端,萬不能叫那些打手把姑娘也當成鬧事的抓進去才是。”
說罷,李曼從妝鏡前起身,對路殊欠身行了個禮:“看姑娘的樣子,估摸年紀比我小上幾歲,身手卻是不錯,不知為何獨自一人來秦樓玩樂?天色這樣晚了,家裡沒人來接嗎?”
“李曼姐好,我大名路殊,今年十六了,馬上十七。”
她停頓一下,還是接着回答:“我是跟着師父學武的,小時候家裡窮,養不起孩子,正好有先生到我們鎮上收徒,爹娘就把我送去了,此次是與師父出來辦事,臨時獨自呆上一段時間,便想着出來逛逛,沒承想還碰上了這樣的事。”
李曼笑道,一口吳侬軟語極為好聽:“我今年二十一,隻大你幾歲,莫要拘泥,以後叫我曼曼就好。”
她們兩人坐下聊了會兒天,李曼說她從小鑽研琴棋書畫、插花點茶,父母都健在,也是家境差了些,幾口人全靠她貼補家用,在兮何樓摸爬滾打這好些年,終于混出頭成了位名伎。
可雖說表面展露光鮮,實際也力不從心,這樓裡花費極高,日日往來非富即貴,幾乎沒有平民百姓,鬧事的雖說不多,但也是屢見不鮮,方才那位小姑娘是才從班子裡招來的新人,膽子小了點,她們遇到這樣的事也是能忍則忍,把客人安撫好了便燒起高香萬事大吉,爬到這一步并非易事,她們亦是不敢多說些什麼。
“我先前聽說京城那邊的藝伎多受官家追捧,地位都很高,便想着江南如此繁榮的富饒之地,應和北方比起有過之而無不及,屬實不曾想過,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辛酸。”
李曼笑着搖頭:“不說這些郁悶的,你今夜先在我這裡住下,剛才那位醉酒的公子啊,是新任蘇州轉運使的兒子,平日裡纨绔得很!現下天也黑透了,怕他一會兒堵着找姑娘麻煩,你就在這裡躲躲,兮何坊裡養有打手,不怕得罪那些有身份财氣的大主子,後續就留給他們吧。”
路殊心想她說的有理,便沒有逞強要走,答應在樓裡留宿。
她坐在桌邊喝茶,看着李曼坐在鏡前卸頭上的發簪,便仔細留意了一下她的模樣。
長眉細彎略淡,平直細長的雙眼很是有神,稍送秋波就能把人迷的七葷八素。
紅唇點蔻、雙頰細滑,身量氣質也是一等一的優雅知性,全然不像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兒家,反倒多了份風韻雅緻,同鎬安京的歌伎相比,果然美法不同。不過仔細想來,如此這般三秋桂子,十裡荷花之地養出的姑娘,自然是不會差到哪裡去。
夜晚,路殊在她隔壁暫且就寝,剛才那位小姑娘給她抱來了幹淨被褥換上,跟她說了好幾回謝謝,又送了一盒香膏給她,路殊一看那個鑲金畫彩的小盤子,就知道價值不菲,趕忙退回去,說自己不用這些,拿了難免有些浪費的,讓她留着自己用。
可奈何這小姑娘雖說腼腆溫柔,但卻固執的不行,非說要送些東西給路殊以表感謝,是必須的。
她拗不過,隻好收下,對小姑娘道:“我叫路殊,還要在蘇州呆上一段時間,你要是願意,我日後便常來找你玩,要是再有人敢欺負你,就告訴我。”
“叫我祯祯就好,以後路姑娘常來,我給你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