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越想越覺得這脈案蹊跷得緊。董大姑曾言,當日梅含英離宮是因手下小宮女用錯了食材,論罪以馭下不力。董大姑之言,于情于理都無可質疑。董大姑待自己如至親長輩,實無作僞必要。
更何況,毒殺皇妃皇嗣是何等大罪!據說當日純嫔母子死後,先帝盛怒之下,處死随侍太醫、宮人數十。若下毒之人真是梅含英,先帝必将其挫骨揚灰,誅滅九族,無人能保得住她,又怎會讓她平安出宮,嫁人生子?
由此可知,純嫔脈案被做手腳,必然在事過境遷之後。可是,行事之人又是圖什麼呢?不能令純嫔多一份死後哀榮,也不能粉飾太醫院救治的無能,更不能加重梅含英所受責罰,唯一的作用,不過是給梅含英潑一盆“毒婦”的髒水,讓她成為宮人口舌間惡毒的談資。
江流春心中不由歎息。一個身懷絕技的廚娘背上往菜品中下毒的惡名,實在是天大的憾恨。世人不知她手下曾做出多少珍馐美味,卻隻記得那一碗莫須有的奪命櫻桃羹。篡改脈案之人,到底是有多恨她?
江流春正出神,外面忽然又喧鬧起來。竹苓反應快,瞧見院内有大水缸,便拉着江流春躲于其後的暗影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果然,張貴的聲音響在門外:“還不快找!今日我若找不到那死丫頭扒了她的皮,我就扒了你們的皮!”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見有人道:“何人喧嘩?”聽聲音似是年輕内侍,腳步聲卻是兩人。
張貴正在氣頭上,尚未看分明來人,便脫口道:“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管老子的事!”
那二人踩着枯葉徐徐步上前來,步履沉穩。走在前面的少年隻輕輕冷笑一聲,并不多言。不過片刻,隻聽連着幾聲“撲通”。江流春偷眼看去,外面已然跪倒一片。那少年背身而立,看不清面容。
張貴叩頭不止,慌忙道:“二皇子……小人見過二皇子……”
二皇子雖年少,卻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聲音難辨喜怒:“禮免,自去宮正司領臀杖二十,再命嚴宮正按宮規處置。”
張貴聽得此話眼前一黑。此話說得别有深意。本朝對宮人内侍本頗寬厚。自先皇後薨了,太後重掌後宮,張貴為了擺威風除異己,沒少在改宮規一事上撺掇太後。如這失言不敬之罪,往年不過是臀杖二十,按如今的宮規卻是脊杖一百,幾乎把人活活打死。自張貴撺掇太後加重刑罰,死在這一條上的宮人不計其數。
張貴心一橫,直着脖子叫道:“二皇子,小人是近身侍奉太後的!
二皇子微皺眉頭,“嗯”了一聲,漠然看向張貴。張貴自以為震懾住了二皇子,言語間帶了幾分得色:“二皇子雖得陛下疼愛,但論起大小來,到底是晚輩,怎可擅罰祖母心腹?更何況小人今日是奉懿旨捉拿逃婢……”
二皇子并未說話,他身後的内侍瞧着品階不低,說話不卑不亢:“張内侍在宮内侍奉已有不少年頭,竟不知此處是何地麼?”
張貴被問得一愣:“不過是廢棄宮苑,不祥之地。”
那内侍冷笑:“我雖非服侍太後之人,卻也知道太後與先純貴妃頗為相投,生怕驚擾先純貴妃逝後安甯,嚴禁宮人擅入此宮。張内侍自诩太後心腹,竟不知曉此事?太後若得知你今日……”
張貴心中大悔,竟然把此事忘得一幹二淨。今日先是讨好不成反拽了太後頭發,又因為那死丫頭被婁姑姑抓了把柄,如今又瞎了眼闖了當年純嫔的宮苑,還被二皇子拿住。哪一樣都是倒黴透頂。全怪那個死丫頭!可如今之計,也隻能做小伏低。總不能真與二皇子結下梁子。太後雖為後宮之主,可她到底老了,他日的後宮,保不準是二皇子之母德妃的天下。
想到此處,張貴便換了一副面孔,嚣張氣焰收了個幹淨,跪下磕頭如搗蒜。他正在打腹稿琢磨如何奉承,二皇子已對身邊内侍道:“宿簡,你去監刑。”
張貴聽二皇子言下之意,并不打算多追究擅闖禁地之罪,已算是放了自己一馬。他隻得跪下磕了頭,跟随宿簡去了,哪裡還敢再提什麼“捉拿逃婢”。跟随之人見張貴受罰,也磕頭自作鳥獸散。
江流春自然不解,忍不住附耳問道:“瞧這宮苑破敗的樣子,可知太後對那純嫔也并不甚上心。難不成還真會因為張貴擅闖故地而責罰他嗎?”
竹苓道:“不上心是真,重罰也是真。說句大不敬的話,太後不讓人擅闖,不就是為了遮掩此處的破敗之狀嗎?更何況,太後自己的人違了太後的禁令,可不是自己打臉麼?”
江流春敏銳地察覺出異樣來:“那……院門如何開着?”
二人不禁對了一下眼神,往外看去,誰料外面空無一人,二皇子已不知何時離開。二人松了口氣,江流春正要扶着水缸站起身來,忽然身後傳來少年語聲:“爾等可是在找吾?”
江流春“啊”了一聲,手一個沒扶穩,差點往後栽去,還好竹苓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